晏净安的声音轻柔,似水如风,徐徐道来:“话说,从前有一小禾苗和一株荷花,某日,荷花忽听闻自己要嫁给已快枯萎的冬青,荷花不愿,将主意打到了小禾苗身上,威逼利诱,天真的小禾苗于是替她上了花轿,成为冬青的妻子。但很快冬青知道小禾苗的真实身份,他知自己命不久矣本就不愿娶妻,于是便想放小禾苗离开。一日,冬青带小禾苗出去游玩,给了她离开的机会……”
青禾正听得津津有味,却没等来后续,侧头一看,晏净安敛下眼眸,不知在想起什么,却没有要继续讲下去的打算,于是凑近迫不及待地问询:“然后呢?”
晏净安思绪回拢,展颜一笑却是反问:“夫人觉得后续会如何?”此话一出口,只觉得四周都寂静下来,只听得自己如击鼓喊冤的心跳,他端起茶盏,努力掩饰,“夫人以为……小禾苗会离开吗?”
青禾坐直身子,回想他所叙述的故事,越想越觉得诡异的熟悉,仔细一琢磨,这不正是她此时此刻正在上演的故事么,不免也就将自己代入其中。
“我觉得不会,小禾苗既然答应替荷花嫁过来,自当言而有信,我想她应该不想死后下地狱,遭烈火焚身。”
“可在冬青身边于她而言本就是无间地狱。”
闻此言,青禾拿果脯的手悬停在半空,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她告诉你的吗?”
“我……”对上这双澄澈干净的双眸,晏净安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移开目光,讷讷,“事实本就如此。这本就不是她的宿命,她也应该拥有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的生活。”却想这些话她许听不太明白,于是又苦笑一声,“她本就是被强迫嫁给冬青的……”
“谁说的?”青禾挑眉,“万一她是自愿的呢?”
她怎么可能是自愿的?谁会愿意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人?谁愿意在大好年华便成了寡妇?不过是苦中作乐的安慰话罢了。
可他抬头,只见透窗洒落的月光柔柔地笼罩在她的眉眼之上,微弯如弦月,并不显悲伤苦涩。
他的心这才蹦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她是自愿嫁给他的。
夜色浮沉,月光如银,在青石街道上铺了一层白霜,直通向那未知的黑暗,哒哒马蹄声中偶夹杂着杜鹃的啼叫,一声声凄厉的“不如归去”不知是在劝慰哪个痴心妄想的世人。
马车已停下,通报之后却不见两人下来的身影,苍术奇怪地看了余下二人一眼,轻推开门,正要说话,却见世子手放于唇中示意他噤声勿言,再看去夫人正靠在世子肩头,睡得无比安恬。
他压低声音:“我先将夫人抱下马车?”见世子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登上马车,将仍旧陷在睡梦中的夫人交给广白之后,方才去搀扶世子,见其指了下抱着夫人的广白摆了摆手,了然点头,“广白,你先带夫人入府吧。”
听到脚步声渐远,晏净安才敢放声咳嗽起来。苍术赶忙奉上一杯茶,这才明白原来他脸上的赤色并不是因为羞怯。
忍冬在府中坐立不安,终于见一行人回来,忙迎上前去,正欲开口,又看见广白怀中熟睡的人儿自觉便噤了声。为青禾脱衣梳洗后,见她仍睡得安稳,想了想还是将安神香重新放回妆匣之中,合门走出。
见她眉头紧蹙,广白不禁询问:“为何蹙眉?”平静似水,毫无波澜。
忍冬想着玉簪和她说的那些话,一颗心越发沉重,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正纠结,便听见一声沙哑但包含关切的声音:“夫人睡得可安稳?”
她点头,看晏净安的眼却是踌躇不决,放于腹上的双手交叠紧握。
晏净安淡笑,“有话只管说便是。”又看了眼禁闭的窗扉,提步走至院中。经由一场春雨,海棠花又绽开半树,月光下,每一朵都是那般晶莹可爱,树下干净,不见半片残花,想来是被扫了去。春红落地,总易激起人心潜藏的感伤。
“世子,”忍冬咽了口涎水,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她并不是阮家小姐。玉簪今日告知我,她曾多次碰见此人,身着阮府侍女的服饰,且并未戴幂篱,本以为是阮家小姐乔装打扮,但询问才知,她竟真是阮府侍女!”
语罢抬头,面前几人却没有一丝惊诧之色,不由愕然,“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点惊讶吗?”
苍术和决明相视一眼,配合地长大嘴巴,瞪大眼睛,极其夸张地“啊”了一声。
忍冬不理,转向晏净安,“世子都知道了?什么时候?”
苍术揽上忍冬肩头,一面将手中的结香花递于她,一面回应:“和你一样,就在不久前。”
“世子打算如何?”
忍冬话一出,几人都收敛神色望向晏净安。见他不言,苍术忍不住道:“世子,她虽不是阮卿荷,但八字与她是一样的,何况她在阮府过得并不好,嫁到安远侯府于她来说,许真的是福呢?”
决明也随之附和:“就是说啊,而且看起来她也并不是那么想离开侯府的样子,再说如今世道险恶,她又如此天真,若是……世子也不想吧,何不多留她些时日?”
晏净安看着四人凝重的表情,又想起青禾的话,扬起欢愉的笑容,倏忽之间又烟消云散,“但愿罢……”他只低念这三字便转身离去,留下四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所以,世子这是同意了?”心中烦躁,忍冬便将其都发泄到了手中不知怎么来的花枝上,眼见一朵朵花被她无情揪下,苍术心中满是后悔,早知就不该这时候给她,而广白的嘴角轻勾起个弧度。
玉簪寻来就见这四人立于海棠花树下,每人的面容都是凝重且阴沉的,想着应是忍冬将事情说了,却不知为何不见世子的身影,但愿不是偷偷躲去哭了,世子看起来是挺喜欢他这个假娘子的。
她叹了口气,扬起灿烂笑容对四人招手,“杜若姐姐前岁酿的桃花醉取出来了,各位可要去尝个鲜?”
决明最先响应,“当然要去了,我可都等了整整两年了!刚好可以将夫人买的糖葫芦分一分了。”他笑着揽上苍术和广白的肩头。
“你不去吗?”看忍冬久未表态,玉簪询问。
忍冬摇头,“我得守着夫人。”
“夫人哪里还需要人来守啊?我们之前不过是担心她逃跑,可如今这个隐患已经没了。”苍术握住忍冬的手腕轻轻摇晃,柔声劝道,“而且夫人睡得正安稳,无需人来服侍,就一起去嘛,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聚过了。”
余下几人都忍不住睨了他一眼,只觉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忍冬忙去捂他的嘴,“苍术小弟啊,你知道你撒起娇来,有点让人不适吗?”
“不必说得这么含蓄,是恶心,太恶心了!”决明作势干呕了一声。
几人嬉笑打闹着走进月色中去。
月光未曾渗入的柏荫斋内,烛光摇曳,亮如白昼。四位夫人端坐,奇怪打量着小厮刚送来的几串冰糖葫芦。
三夫人正喜酸食,咬了一口满意点头,“如此看来,她心中还是装着我们的。”
晏夫人却长叹了口气,看向捻着透亮佛珠的老夫人,语气焦急而无措:“阿娘,阮府来了个偷梁换柱,这可如何是好啊?”
“嫂嫂别急。”三夫人放下糖葫芦,饮了口茶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虽说她并非是阮卿荷,可两人的生辰却是同一日,阮府怕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八字相对,无论她是何人恐都无大碍,且我看青儿予她多有喜爱……”
二夫人却是一声冷哼:“她既不是那道士口中的冲喜之人,自然要放她离开,难不成还让人家一辈子陷在这个泥潭中不成?冲喜?我看本就是无稽之谈!”
此话落地许久,都只是一片寂静。晏夫人垂眸,似已无法控制情绪,泪一滴滴沾湿了绢帕,“青儿出生以来,我不知在神佛前苦苦哀求过多少次,我如何不知神佛并不庇世人?可我是他的阿娘啊,我又怎能看他先我一步离去?”
“我已送走了昭儿、羲儿,膝下仅剩的不过他与煊儿。煊儿随父征战沙场,九死一生,不知……”她倾诉往事,已是泣不成声,只余不成句的哀叹,“我如何能……我如何能……”
二夫人鼻尖泛起酸涩,她仰首不忍再看,却仍旧不肯松口,“世间并非只你一人心疼子女,便是她那死去的娘和阮梅籍不心疼她,总是有人心疼她的……”话至此,到了还是没忍住泪,话语也凝噎了,“若是羲儿,你又作何感想?”
晏夫人无言,捂脸唯有泪千行,“我自诩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上苍要这般对我?”
两夫人忙起身走至晏夫人身旁环抱住她,轻抚她战栗的肩膀,泪如雨下,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老夫人红着眼喟然长叹,似已无可奈何,“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她摆了摆手,疲惫非常,“叫春涧居的人都回来罢,要走要留都随他们罢。”
夜深沉,浓得像是一块墨锭,月亮不知何处去,世间一切都笼罩在苍茫夜色之中,无风,却有叶飘落,随着一道黑影落在青禾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