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白领命,走到满脸疑惑的青禾面前,恭敬接过鸟巢,踩着石栏杆接力一跃攀上树枝杆,灵活在树间腾跃。
青禾仰头看得心惊胆战,双臂抬起,脚步一直随着广白而挪动,既担心广白单手执鸟巢会不小心把鸟巢或哪只不走运的小鸟摔下,又担心他手一滑把不走运的自己摔下。
晏净安看着好笑,既为她的天真又为她的善良。他站在青禾背后,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她,眸中是他尚未发觉的温柔宠溺,“夫人不必担心,广白武功高强,这点小事他做得来的。”
话音刚落,广白安稳安置好鸟巢从树上一跃而下,扬起的风迷了青禾的眼。
青禾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你看见了吗?”她回头愣愣看向晏净安,指着树枝头的手指都在轻微发颤,“他刚刚是……从这上面“咻”地飞下来的?”
晏净安哑然一笑,上前抬手欲要用指腹轻柔抹去叶尖坠落在青禾眼下的晶莹水珠,却在离她肌肤不到一厘时顿住了。
她并未惊觉任何异样,仍旧睁着一双水灵澄澈但懵懂的眼看他,眼中只有可沁入心扉的笑意。
雨过天晴,阳光刺破云层投下一道朦胧的光晕,她沐浴在其中,而树的阴影恰好笼罩他的指尖,在她本该明亮的面颊映出唯一一道黑影。
“……千万勿要让她心悦于你……”
二婶婶的话忽然在他耳旁响起,犹如一座山死死压在他本雀跃跳动的心上。
晏净安颓然垂首,笑容牵强又带着点点苦涩与嘲讽。不过一个眨眼,他便已收拢思绪,转而折下一段嫩柳,“夫人发髻中的海棠枯了,不如换成柳枝如何?”
青禾也扯下一根柳条,转过身背对晏净安,应得干脆:“行呀!”
晏净安伸手,葱白的手指却像此刻被风扬起的柳枝一样微微摇曳,他取下青禾发髻中略微有些枯败的海棠换上嫩绿柳枝,动作极其细致,轻柔,犹如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瓷器。而后垂首,往后拉开距离,彻底隐于黑暗之中,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但眼里的雾气却蔓延开来,“好了。”
他这一声极轻,好半晌青禾才反应过来。她跳转过身,笑着蹦到晏净安身边,毫不顾忌他朝后退去的举动,踮起脚想要把编好的柳环戴到他头上,却怎么也够不上。
晏净安瞧她这副焦急的样子,破颜而笑,弯腰俯身,把脑袋送到她面前,任由她给自己戴上象征离别的垂柳。
柳环编得刚刚好,完美地卡住了他的头,不会轻易掉落。青禾端详晏净安的模样,满意地拍了拍手,“很漂亮呢!像广寒糕一样。”
看晏净安有些愣然的样子,青禾笑得更开怀了,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笑成了天边初升的一弯月牙。遽然就相信了杨嬷嬷和大姐姐的话——在安远侯府确实比她在阮府苟延残喘要好太多太多了。
晏净安摸了摸额前垂下的柳叶,凝望满脸灿烂笑意的青禾,似是被她的愉悦感染,原本还平直的唇也绽开了,“夫人见到杨嬷嬷和桃桃了吗?”
“那个……”青禾的笑变得牵强,她咬唇,拘谨地拽了下腰间的荷包,发出一声干巴巴的笑,“嘿嘿,这荷包真不错!”
“夫人迷路了。”广白并不在乎青禾的遮掩,直截了当地说出事实。
青禾听得心猛然跳了一下,慌忙捂住广白凉薄的嘴巴,对晏净安挤出一个谄媚的笑,“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她却说不出来了,晏净安也不急,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青禾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终于想到一个理由,低垂的脑袋重新扬起,脸上的笑容也如清晨的朝颜花肆意绽放开来,“我只是想带着广白多转一转,顺便等你。”
她凝睇面色怔然的晏净安,话语变得轻柔:“你带我见了你的家人,我也想让你看看我的家人。杨嬷嬷说,这叫做什么礼,什么来的。”
她必然不是那种意思,但看她眼中的认真,晏净安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波动。他捂嘴伴着咳嗽低笑,“夫人说的可是礼尚往来?”
“对,就是这个!”青禾兴奋跺了下脚,终于松开对广白的桎梏。将将捂他嘴时太过着急,一时没收住力,手心都被他脸上的面具硌红了。青禾揉着手心,清亮的眼眸染着霞光直直盯着广白,眼里飘过一丝好奇。
他戴的面具像是银制的,表面布满了精美的装饰纹路,像是流动的浮云,大小刚好覆盖住他的半张脸,从额头到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嘴巴,大抵是为了看和吃。
她的视线太过炙热,广白微微避开了眼,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又握紧了剑柄。晏净安适时走了过来,握住青禾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言笑晏晏:“我也十分期待见到夫人的家人,我们这就去吧?”余光中,广白紧绷的身子骤然松弛了下来,他扬唇又轻叹一声。
夕阳悬挂在高阁之上,将湛蓝的天空染成了橘色,白云不知见了何种旖旎风光羞红了脸庞,微风拂过送来雨后泥土的清香,喜鹊在巢中欢快鸣叫,晏净安忽然觉得世界变得干净而美好,死寂的心又在轻晃,尤其当青禾拉住他的手,兴高采烈地指着不远处徐徐而上的青烟,笑,“我知道怎么走了,快来!”
他正要应答,广白走到他身旁压低声音提醒道:“世子,时辰到了,该走了。”
她听见了,神色已然落寞,心中想必遗憾,但还是强扯起笑脸,故作无谓地摆手,“没……没关系,反正也不差这一次,安远侯府和阮府隔得这么近,我要是想的话,可以出府来找她们,对……吧?”
这句她说得很不确定,眼睛怯生生地抬起,闪动着不明显的期盼,手又不自觉握紧了腰间垂挂的荷包。
“这是自然。”晏净安心忽搅动起酸涩,他转身弯腰,直直对上青禾怯懦且含着泪花的眼睛,目光灼灼不可动摇,但语气却温柔,似水如风,“我说过,夫人尽可随心所欲。我这一生从不妄语,请夫人就信我这一次,可好?”
风吹拂而来,柳枝随风飘摇,轻抚过青禾眼下,细嫩的柳叶犹如细腻的指尖抹去她眼下将落未落的水珠。
她呆愣许久才从这一双坚定、含着期盼但又不安的水眸中回拢思绪,缓缓扬起一抹笑容,眼尾眉梢都染着夕阳余晖的暖光,“我信你。”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心中的巨石瞬间灰飞烟灭,呼吸都畅快许多,晏净安弯下眉眼也随之一笑,但眼泪却顺着眼角缓缓滑落,清晰映着青禾不知所措的面容。她仓惶抬手却也止在半空不敢再靠近,唯有冰冷光滑的衣袖抚过晏净安的脸颊,是爱抚还是厉掴,他不得而知。
晏净安直起身,侧身飞快抹去脸上泪痕,回过头时笑容明媚而欢欣,他伸出小指在青禾面前摇了摇,“那……要不要拉勾?”
青禾阖眸摇了摇头,“不用。”再次抬眼时满天余晖都落入其中,潋滟生辉,犹如一块晶莹透亮的琥珀,“我相信你。”
他犹如一只夏蝉,不知是被这句话还是这双眼定格,一点一点任由树的泪将自己包裹,是死亡,或许也是永生。
“让他再多等一会儿。”晏净安对广白下了令,继而笑对青禾言:“走吧,我已迫不及待想见夫人的家人了。”语罢,他先一步踏出。
青禾瞥了一眼广白,见他没有再说什么,才提起裙摆跟上晏净安的步伐,“不对不对,是走这边!”
青石路狭窄,两人并肩走着,衣衫交叠,远远看去像是依偎在一起一般亲密。广白猝不及防又想起苍术的期盼或者是奢望。因情而生?究竟是高尚还是低俗?他总也想不明白。
“我真是想不明白,这傻子到底有什么本事,短短几天竟然就把病秧子世子给迷倒了?!”
“可不是么!竟然还让人寻了大半个长安找木樨花,给她做什么冰糖木樨饮。听说,每日送给安远侯府的新鲜鲈鱼也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这些天啊,茶楼的说书人天天讲的都是这些事,听得人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也真是不嫌烦!”
“你们说,这傻子不会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
“得了吧,就她那副傻里傻气的样子,谁能真的喜欢她?我看呐,就是那病秧子世子心善,可怜她罢了。他们这些人啊,随意给点不够塞牙缝的小恩小惠,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就是,还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啊就算顶多变成乌鸦!”
“不过,就她那副傻样子与大小姐完全是天壤之别,真的能瞒过安远侯府吗?要是被发现了,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满门抄斩的啊!”
“你刚来这事你还不知道,这傻子啊是大人的私生子,与大小姐恰好是同一天出生的。安远侯府在意的并不是阮家小姐,而是八字,只要八字是对的,哪怕是个乞丐都能成世子夫人!”
“嘭”的一声,虚掩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