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不敢看,只低着头,恨不得把头埋在胸间,亦步亦趋地跟着晏净安在小厮的引领下朝厅堂走去。
途中偶遇侍从,个个都颔首俯身行礼,恭敬道:“姑爷,小姐。”
每一声“小姐”都叫得青禾心惊胆战。她的脑袋垂得更低了,连原本直挺的背脊都弯了下去,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
余光瞥见青禾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晏净安突然止步,任由她撞向他的怀中。怕她跌倒,他的手放在青禾腰后,堪堪揽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的睫毛颤抖如湿蝶,氤氲有泪水的眼是那样的孤立无援,不由他的鼻间也翻起酸意,但嘴角还是扬着一抹笑,“夫人怎么低着头,一副做了错事的心虚模样?”
他弯下腰,一双眼眸直直对上青禾微红的泪眼,放柔语气但依旧十分坚定,像是安慰,又像只是在阐述一个被忽略、被掩埋的事实:“你没有错。”
“所以,什么都不必怕。”
大雨滂沱,倾盆而下,淅沥沥的雨声遮掩了世间所有的声音,唯有他那一句“你没有错,所以,什么都不必怕。”清晰落入青禾的耳朵里。
她没有错吗?
她的眼有些迷惘,还在怀疑,但有些话不好说,晏净安也只能贴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别怕。”而后直起身,隔着衣袖握住青禾的手腕。
他手心的温度并不温暖,冰凉的,却不知为何她的心安稳了些,或许是因为他那个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除了桃桃,很少有人会对她笑。
但晏净安总是在笑,他的笑容和他这个人一样,并不灿烂耀眼,柔和的,像是拂面而过的春风,看似无踪无形,却早在心上留下印记,只等下个春天来临时苏醒。
青禾学晏净安的样子努力挺直腰板,而后轻轻扭动手腕,在晏净安松手的瞬间,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紧贴掌心。
晏净安侧眸朝她看来,她又握紧了他的手,扯开一个笑,“这样,我就不怕了。”
两人牵手并肩一齐踏过高高的门槛,好似日后所有的艰难险阻都能如同这个门槛一样被轻易踏过。
写有“清风亮节”四个大字的云纹牌匾下,端坐两位长辈。晏净安松开握着青禾的手,俯身作了一揖,“岳父岳母大人在上,小婿今日随娘子归宁,得以拜见二位尊长,恭问金安,不知二老近来康泰否?家中诸事可顺遂?”
刚从宫中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的阮梅籍不动声色地睨了眼身旁的夫人,见她仍旧无动于衷,阖眼不急不忙地转动手中的菩提串,在心里默然长叹了一声,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欣喜的表情,“一切都好,东床快坐。”他热情招呼着,“快上茶。”
晏净安颔首,身旁却不见青禾的身影,他回眸看去,只看见她缩着脑袋躲在门前,满脸惶恐。这副样子任谁都难以看出她是此间唯一心爱的女儿。
阮梅籍顺着晏净安的视线也看见了,嘴角强牵的笑意霎时凝固在脸上,放于双膝的手紧握成拳,但忽又放开了。他哈哈大笑几声,不知是笑的还是什么原因,眼圈有点泛红,转向阮夫人笑道:“你看看这好女儿不过嫁出去几天,怎么就像个外来客一样,也不来和爹爹阿娘请安?倒叫旁人误以为我阮家家教不严,有失礼数。”
旁人想必说的就是他。晏净安浅笑,正欲配合做戏,青禾已提步走到厅中,相比她在侯府,落下的每一步都是迟疑的、沉重的,“砰”的一声,她双膝跪地,还没有褪下紫红的额头紧贴于地,“给大人、夫人请安。”声音被蒙在一道惊雷中,低哑而有些微颤。
“这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所言果真不虚,竟疏离到连爹爹阿娘都不愿再叫了么?”阮梅籍的唇角向上牵起,但微敛的眼睛并没有一丝笑意,好似真的是一位为女儿的不亲近而失落的慈父。
他是个慈父没有错,但不是她的。青禾有自知之明,却总不免抱着非分之想,如同乞丐贪求那一个白花花的馒头。
“爹爹,阿……”
阮夫人睁开假寐的眼,幽幽一声便打断了青禾将要出口的奢望,“行了,见也见了,若无事便回吧。”
阮夫人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屈膝对阮梅籍行了一礼,“大人,妾乏了,先行退下了。”
青禾只看见一片青矾绿的衣角毫不留情地从眼前划过,没有停留一瞬。她不应觉得心伤,没有理由、没有身份,但却还是下意识咬住下唇。
“你真的甘心吗?舐犊情深、谊切苔岑、荣华富贵,这本该是你拥有的……”
“夫人,起来吧。”一阵微风吹拂而来,含着点点的关切。
青禾松开牙关,望着眼前人忽笑了,“你的眼神也变成那样的了……”
“我的眼神?”晏净安握住青禾的手将她从地上牵起,又蹲下身旁若无人地拍了拍她双膝粘上的灰尘,淡粉的薄唇噙着一抹有些宠溺的笑,“变成什么样的了?”
“我不喜欢的样子。”
她仍旧是笑着的,不见一丝牵强,但晏净安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他疑惑抚了抚眼,追问:“那是什么样子的?”
“和忍冬一样。”青禾歪头咧嘴一笑,并不明说。
阮梅籍看着,一脸欣慰,他侧头飞快拭去眼角的泪,笑容骤然猛增,“看你们这般,我也就放心了。”他感慨一句,声音已然有些哽咽,“荷儿啊,勿要怪你阿娘,她不过是舍不得你罢了……”他说着,两行清泪缓缓从眼角滑落。
那眼中的不舍和深情无需言语,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的这个女儿的爱意。
他抹去泪痕,轻笑一声:“丈夫有泪不轻弹,我失态了。”
晏净安好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推论,他身旁的女子确实是阮卿荷,只不过就是那么巧合在新婚的前一日掉马而导致性情大变,从一个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的阮家小姐变成了活泼开朗、灵动可爱、天真无邪、目不识丁的他的夫人。
可偏偏身边人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即便才、礼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爱如何能忘得?骨血相融的亲近感如何能湮灭得如此彻底?
晏净安侧头,轻抿唇角,一如既往的温柔,“夫人归家想必杨嬷嬷和桃桃正在等着夫人相聚,夫人不如先去找她们?”
青禾欣喜一笑,正要应答,却又看见主座之上的阮梅籍,怯怯垂下脑袋,“我……可以吗?”
晏净安揉了揉青禾的头发,轻柔的语气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我说了,有我在,夫人尽可随心所欲。”
“夫人可否信我一次?”
他眼中潮湿的雾气消散了,漆黑的瞳孔清楚映着一个她,似乎真的有那般力量。
“那好吧,虽然你之前摔了我,但我就既往不……不……”青禾眨巴着眼睛,念叨半天还有没有想出那个字,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晏净安。
水汪汪的一双眼眸直直地对上他的刹那,晏净安清楚捕捉到心停跳的那一息,是宿命的注定还是上天的玩笑,他说不清。
“既往不咎。”他笑应。
“对!既往不咎!”青禾化身成了小兔,兴奋的蹦蹦跳跳,欢快的样子与将将完全是两幅模样。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晏净安想。
“虽然你之前摔了我,但我就既往不咎再相信你一次了!”
她退去惊恐扬起笑容的脸很是可爱,晏净安不由也扩大了笑容,微俯身拱手,笑谑:“那就多谢夫人了。”
屋外的雨还在下着,没有渐小的趋势,豆大的雨连成了一张巨大的雨幕笼罩了整个世界,什么都不再清晰。
“广白,你陪着夫人。”晏净安命道,又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青禾身上,系好结又整理了一下,轻声叮嘱:“雨天路滑,夫人记得走慢些。”
阮梅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忽然想到了年轻时,谁也曾对他这般关怀备至,细心呵护。
他的眼神绕过晏净安打量起青禾,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是个傻子,好在长得像他,凭着这样一副面容,任谁还是不轻松拿下。
他微眯双眸,如释重负地笑出了声,客套一句:“小女能得世子如此钟爱实是我阮家之幸啊!”
听到阮梅籍的声音时,晏净安并没有任何反应,而是直到那抹海棠色的身影彻底走出视线,他才转身,面上挂着的笑没有分毫改变,但眼中的温柔尽数散去只剩下淡漠。
“本就是我对不起她,自然要对她好些,否则于心何安。”晏净安缓步走至阮梅籍身旁,执起桌上的茶壶倒杯茶,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却不知阮大人因何而伤心呢?”
阮梅籍执杯的手一顿,窥视晏净安的眼似晦暗天空藏着雷雨风暴,但很快他的唇角又微微扬起一抹浅笑,“说来惭愧,我只有荷儿这一个女儿,本打算让她在膝下多承欢几年,却……”他摇头颓然靠在椅背上,挤出的笑牵强非常,“世子既已得知,我便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虽然荷儿不慎摔伤了脑子导致有些痴傻,但她还是我阮梅籍的女儿,她依然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他的眼集有泪,嘴唇微微抖动,无力哀叹:“身为臣子,我无法抗旨,世子若设身处地,便该知我到底为何伤心了。”
他是知道的。
“抱歉,”晏净安无奈颔首拱手,“这非是我所愿。”
“世间宿命,谁又……心甘情愿……”
这一句哀叹或是无奈感慨深深扎入了晏净安的心,人在世上各有其悲,他不过想要因他而起的悲能够少一些,如此,黄泉路他许能走得轻松些。
“常听人道阮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若可以晚辈自也想如此,但……”他的目光飘向窗外,一片被风雨打落的梧桐叶恰好飘入他的视线,翠绿的颜色,等待它的却是死亡的宿命,“上苍不愿给晚辈这个机会,此生晚辈怕只有羡慕的份儿。”
他笑得太过苦涩,阮梅籍心也有些酸涩。圣上多次提起他皆是惋惜叹息,怨上苍不公。大抵是天妒英才罢,才让他自幼体弱,注定要在这大好的年岁驾鹤西去。
他欲要安慰,可晏净安却一转话头:“阮大人和夫人这段鸾凤和鸣佳话,至今仍为茶肆说书人所好。每至讲起,必引得满堂茶客屏息静听,无一不为之动容,只不过……”
晏净安坐在椅子上,倒了杯茶饮下,压住喉咙的刺痒,笑言:“这个故事有一情节却不好,阮大人对夫人明是一心一意,又怎会多出一个糟糠之妻?”
阮梅籍嘴角抽搐一下,握住青瓷杯的手不由紧了紧,但犹如落入湖心的小小石子,不过眨眼便已偃旗息鼓。他执起茶盏,不急不慢地轻抿一口,“这般闲言碎语落到东床耳里,真是叫我觍颜啊!”
“这想必是这说书人为了吸引人而胡编乱造的,但总有些不知情的人会信以为真,大人也该管管才是,别让这些谣言毁了大人的一生英明,也毁了……”晏净安抬眸看了眼硕大的牌匾,含笑的眼意味深长,“圣上赐予大人的‘清风亮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