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起小雨,面包车里飘散着一股香味。叶青往前看了一眼,是一个黄色的固体空气清新剂。
开车的是表姑父,他的妻子是大表姑——给叶青洗澡的小表姑的姐姐。爸爸坐在副驾驶,她和表姑的女儿秦筝在最后一排,前面苏月月靠着小姑父睡得正香。
表姑父带他们熟悉路线,开上一条小道时顺手指了等校车的地方。大人们在前面闲聊,从家人聊到工作。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爸爸妈妈决定辞职去表姑工作的城市,小姑她们也一起过来。
车窗因为温度差起了雾气,叶青用手指点了两个圆点,又画了一道横线当作嘴巴。
搬家的那天也是一个雨天。比起老家宛屿来说,新城市离渚川不算远,开车两个多钟头也就到了。一辆大卡车就扛下家里所有的行李,载着她们来到东莘。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也是她在东莘上学的第一天。
新学校是一个民办小学,面积不大,但该有的都有。三栋教学楼和一堵围墙围出一个小操场,围墙下面放着几张乒乓球桌。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左右那两栋不能叫楼,因为都只有一层,右边那排教室和背靠路边的三层教学楼夹角处有个食堂。左边那栋后面还有个小院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之前报名的时候进去过。
她们来得晚,报名时间都截止了,后来也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协商的,还是有惊无险地报上了。但可能是当时太过匆忙,开学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北溪小学每个年级有三个班。之前在金枫学校她上的是二班,所以报名那会儿爸爸也就顺嘴报了二班。其实哪个班并没什么要紧的,只要有学上就行。但是今天准备进班的时候,三二班的班主任却说他们班级没有新同学要来。
爸爸在教室外面和老师核对,发现名单上确实没有她。
叶青站在爸爸身边,听着他再三和老师解释,说肯定是登记名字的时候出差错了,就先让她进班上课吧,又说我们小孩成绩很好的,在班里一定会好好学习不给老师添麻烦的……
二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摆手拒绝,到后面说话还带了些不耐,“名单上确实没有,而且我们班学生人数够了,你们……”
“王老师,怎么了这是?”
说话的男人站在王老师身后,看着比他年纪大些。
“我们班多一个学生。”王老师走过去,往后指了指,“李哥,要不你收了,说学习很好呢。”
李老师打量叶青几秒钟,用手拨了拨额前因为有些长而微微下垂的头发,笑了一下,“行啊,那我收了。来吧孩子,你来一班吧。”
爸爸和她挥挥手离开,叶青坐在李老师给她安排的靠窗的位置,开始了她在北溪小学的第一课。
车窗上的横线被一道弯钩连了起来,变成一个有点傻兮兮的笑脸。叶青转头,看到秦筝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
很好看的手,白净,纤长,跟她和苏月月的不一样。
“你不开心吗?”秦筝凑近她,压低声音问。
“没有,就是感觉下雨天闷闷的。”
“嗯,雨天是会让人心情不好。”秦筝对她露出微笑,让她想起之前见过的白色栀子花,“别担心,以后我跟你和月月一起上学,咱们一起坐校车回家。”
秦筝比叶青大四岁,在中间那栋教学楼最高层上六年级。妈妈说秦筝之前一直在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上学期才接过来上学。她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了六岁,倒是从小就在表姑和表姑父身边长大。
苏月月是个很活泼的性子,大大咧咧的,有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比起姐妹,她们两个更像是朋友,是年龄相仿的玩伴。
秦筝却不同,她是姐姐。
秦筝比叶青大的那几岁,仿佛是一条鸿沟,跨过去,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个姐姐沉稳,友好,善解人意,有点像夏夏姐,但又不完全一样。叶青很喜欢她身上的气质,一种她那时还形容不上来的,独属于少女的气质。
“青青,一二年级的同学要排队出学校,你和月月说,明天放学的时候,让她先到学校对面的商店门口等着。”苏月月睡得很熟,被小姑父抱下车,秦筝在叶青下车前细细嘱咐,“如果你先出学校就到那里和月月汇合,注意安全别乱跑,我出学校就去找你们。”
叶青应了一声,跟表姑父和秦筝告别。
表姑家住在另一个村子,按叶青的速度,走过去至少要十来分钟。小姑姑家新租的房子和她家离得很近,下楼再走几步就到了。
这里的房子和老家的有点像,有两层的楼房,也有平房。它们没有渚川那边的房子好看,都被分成大小不等的单间,全都租出去。房东不在这里住,只有每个月收租的时候会来。
叶青家在二楼,空间比渚川的家大了不少,但条件没有那个好。
二楼总共只有两间房,她家在靠里的那间,没有厨房和厕所。走廊尽头——就是她家外面,搭了个台子,可以在那炒菜,算是个简易厨房。旁边是水池,水池上方是叶青家唯一的窗户。如果想上厕所,就要去外面公路边的公共厕所。
她现在自己睡一张床,和爸爸妈妈的床分别在房间的两边。爸爸用两个带拉链的便携式衣柜挡在床前面,算是把睡觉和日常活动的地方隔开了。
村子很偏,挨着一条很宽的公路。路上只有轿车和大车经过,车速很快,想过马路的话只能从上面的天桥走。
那是叶青第一次见天桥,白色的,很高,很宽,也很长,旁边还有很高的灌木,后来天热起来之后,晚上她们会和大人们去上面乘凉。
离公路近,白天倒没什么,半夜声音就有些大了。
叶青家离学校太远,和校车的终点站都还有段距离。她们要坐校车,早上就得起很早,基本上都是五点多,天还很黑的时候就起床,然后爸爸骑电车把她和苏月月送到终点站和秦筝汇合。
小姑姑又生了个女孩,妹妹还很小,姑姑姑父照顾孩子比较费精力。所以早上表姑父会开车把秦筝送过去,苏月月直接就和她一起由爸爸送。
那段路不太好,坑坑洼洼的,大早上只有大货车驶过。
在叶青记忆里的那些坐校车上学的早晨,从被爸爸唤醒到坐上校车的那一刻,让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刮得脸颊生疼的寒风,和旁边开过的发出“哐哧哐哧”声音的大车。
新学校倒也不难适应,全国小学生的生活都大差不差,只是有件事让叶青稍微有些尴尬。
广播体操。
村里的小学是没有广播体操的,不过在渚川上了半年学,她已经把广播体操学得很熟练了。只要不下雨,她们每天都会去操场,跟着“第二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的音乐活动身体。
既然是“全国”,应该就是统一的动作,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忽略了多么重要的一个东西。
叶青听到开始的指令蹲下身,两个胳膊伸直用手点地,做出小鹰起飞的动作,然后收获了周围同学的注目礼。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没人告诉她,东莘的小学生们已经做上了新的一套广播体操啊。
因为身高原因,叶青站在第三排,后面的同学她看不到,但是余光中,她附近的同学没有一个蹲下的。
她连忙起身,笨拙地模仿着别人的动作,让自己不至于太显眼。
虽然这个小插曲让她的新生活开始的有些尴尬,但广播体操用心学起来也挺快,而且周围站的是隔壁班和低年级的同学,应该互相都不认识,班里同学也不会在意她一个新来的。
都是小问题,很快就忘了,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会再有更尴尬的事了。
然后叶青就在班里又丢了人。
那天同意接收她的一班班主任教语文,叶青对他第一印象很好,感觉是个很随和的老师。
李老师讲课有意思,给他们读课文也很有感情,作为班主任挺负责的。
但时间长了,叶青发现,他有点喜怒无常。有时候正常上着课,可能看到有同学调皮捣蛋,他就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后来叶青找到了一个词可以形容李老师那个瞬间的变化——暴起。
明明上一秒还在耐心解释课文,下一秒就会脸色铁青地把某个同学揪到讲台旁边。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是常态,有的时候他甚至还会动手。叶青亲眼看到有一次李老师踹了一个男同学一脚,直接把他从前门踹到后门。
李老师在学习方面对学生也有自己的要求。
他不会规定大家必须要考到多少分,但是每天布置的作业和任务是一定要好好完成的。
他布置的回家作业一般是抄写或者练习题,有时会额外布置背诵任务,有古诗,也有课文或者词语。作业需要上交,背诵的检查形式就不固定了。有时候会让他们在课堂上默写,有时候会挑人起来背。
叶青就是因为这个背诵任务倒了霉。
那天语文课前叶青就拿了课本温习。李老师布置了古诗的背诵,应该是要提问的。
果然,上课铃响,李老师进班就问大家都会不会背,语气很轻快,似乎心情不错。
“会——”同学们拉长声音回应。
“会的举手,我看有多少人会。”李老师这次没像往常一样直接提问,他怀顾一圈,声音低沉了一点,“有些人别不会装会,我等一下就提问,谁背不好谁给我小心。”
听到后半句话,叶青迟疑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背得不是很熟,担心提问到她,她一紧张就背不出来了。
就是这一下,被李老师发现了。
“叶青!大家都会,你不会?!”
她被李老师凶狠地瞪了一眼,慌不择路地想要补救,立马举起手。
而这个举动明显让他更生气了。
“你到底是会还是不会?你给我站起来!”李老师的脸黑了,“你爸那时候还说你成绩好,就是这么个好法?二班不要你,我让你上我们班,你现在告诉我连两首诗都背不下来?!”
他把课本狠狠地甩到讲桌上,腮帮子动了动,好像是在咬牙。叶青知道,这个表情代表他很生气。
“你现在就背!我看你会背多少?!”
叶青不敢看他充满了怒气的脸。她强定心神,几乎是有些颤抖着把两首古诗背完了。
教室里安静极了。
“好了,你坐下吧。”李老师的脸色好看了些,开口打破凝滞的气氛,“这不是会背吗?”
叶青的心狂跳,手心里都是冷汗。她在裤子上抹了一把,看到李老师神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以后上课别跑神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