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元朝的公主,云南宣慰司为了贸易,才把我送过来和亲,他们欺骗了您,大王,我是真心的敬服和爱慕您,我今天上午走是想看我的家乡,我的家也没了,我同样仇恨元朝。”
震耳的水声拍打船身,大船上,兰金花俯跪在地,双手绑在身后,长发从中间斜着劈下,左边是依旧的婉约,右边则断得千奇百怪,毛躁的烧焦了一溜,她灰黑着脸,穿的是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破衣服,那腊底哈勃德王坐在披着虎皮的椅子上,肥胖的脸色满身厌恶。
她很吵。
语言不通的王后是北方的猎狗,他要把她剁碎喂给江神。
仅仅半天,所有的事情天翻地覆,她从王后变成了罪人,兰金花一路逃回来,她跟上了最后一条船,一切比她想象的更恐怖,国王看到她时的眼神她永远也不会忘。侍女被拖到了船舱里,或许她已经死了,船上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话,没有人能帮她诉冤,可是她听得懂蒲甘话,她的夫君让她死。
她听见了木柴的噼啪声。
周围的噪音很大,按理说她听不见的,可是她要死了。
与其在沸水中被煮死,不如死在元朝人的刀下。
她听见了釜中沸水的声音。
兰金花哭了,自己之前是多么幼稚,她误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迎来转机,她做的所有事都有人帮她摆平,她逃婚,便有陈荷代替她,她被迫嫁给国王,国王立刻喜欢上她……她要告诉国王事情的经过,可是有口难言。
国王吃着美人递来的杏脯,少一个美人,身边又会补上新的美人,他要让所有人看元朝叛徒的下场。
火炙热地传递到身边,兰金花怕得发抖,水要烧开了,她不喜欢热,夏天她喜欢到石洞里避暑,冬日她把窗户开得大大的裹上厚被子。
她想阿妈。
她想玩跳棋。
凭什么她要和亲。
周围都是黑色,黑色的天,黑色的水,国王的脸孔变成了黑色的雾气,她浓长的睫毛湿了泪,一簇簇粘在一起,在她眼前结成黑色的网,困住她如何也逃不出去。
船上的所有都在晃动,水烧开了,在锅里晃动,滚水泼洒到地上,浸湿了她的衣摆,国王示意可以把她投进锅里,侍卫按着她的肩膀要把她提起来。
“滚开,我自己走。”
在蒲甘的日子太短,她还没有被王宫磋磨,她还有尊严。
几步路,她走得庄严端正,但是这里没有人观赏她的仪态,国王不耐烦地让侍卫快点把她烧死。
好不甘心,兰金花闭上眼睛。母亲说:闭上眼睛,鹿就在你眼前。父亲说:闭上眼睛,江南的春雨是新抽的丝线。
侍卫推了她一下,兰金花猝然睁开眼,她眼中燃着两团火,是愤恨,是不甘。
沸水翻腾,歌舞艺人,鲜花香兰,火把刀剑,一叶红袈裟从百光万象后闪过,暗红色要溶进黑色的夜里,偏偏兰金花捕捉到了这一点颜色:“苏觉!”他到过她的国家,她撞开侍卫倒在地上,拼尽全力大喊:“救我。”
僧人停顿了一下,很慢地走过来,兰金花满眼含泪,他弯下腰,手放在她的肩头,手上沾了清水,是凉的,像是江南四月的雨淋在她的身上。
“我不是北方的公主,我家在妙香国,帮我向国王翻译,求你了,救救我。”
僧人没有回答,很久之后,她听见僧人用蒲甘话说:“她说她不是元朝人。”
他们几乎贴在一起,兰金花紧紧靠住他的小腿,麻布下的身体是如此强健,兰金花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攀住他,手不能动,就用眼神,用肩膀,用她的眼泪,苏觉动了一下,兰金花不可能让他离开,他也觉出这一点,于是没有再动。
他都在等,国王年老,杏脯不易嚼,他专吸杏脯上的那层糖霜。
金灿的杏脯吐出来,“上来再说一遍。”
苏觉要过去,兰金花死死缠住他,他拉起兰金花,带她一起上前,侍卫按住她的双肩,苏觉用王子皇室该有的语气说道:“放手。”
兰金花双手绑在后面,无法保持平衡,她踉跄地走上前,苏觉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她是妙香国进贡的公主,妙香国不服云南省的统治,献出公主想和蒲甘修好,中宫王后也知道北方的野心,私下杀掉来和亲的元朝公主,改换妙香国公主,王后原想等联盟稳固再告诉您,没想到国门受损。”
苏觉合十双手,念了一句佛法。
事到如今,兰金花没有关注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底细,她看着国王的面色逐渐缓和,国王说饶绍明一次。
他是绍明的哥哥,他在保护绍明。
如果他不保护绍明就好了。
兰金花站在他身边,透过飘荡的袈裟看国王,那腊底哈勃德王皱起稀疏的眉毛,抬起挂满戒指的手指。
“你占卜一下她是否吉利。”
苏觉应声称是,他让人拿来星图,拿星图的间隙,兰金花问他:“你是绍明的哥哥,你一定知道我和绍明有仇,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向我伸手,我就要救你。”
这个答案符合僧人的逻辑,但她要确定某种东西似的追问:“我对绍明投毒一次,甩出一次飞镖,还怂恿你父王杀她,你为什么要帮想杀掉你妹妹的仇人。”
“我想为绍明积福。”
绍明杀她太多次,苏觉为妹妹担忧。
星图来了,苏觉没在意身后,他径直去占卜,占卜的卦象很好,那腊底哈勃德王大悦,他让兰金花上前,兰金花走过去,国王闻到腥臭,再次皱起了眉,然而兰金花和他对视了,国王看着她的眼睛,竟不觉热泪盈眶——他们看到了同样的悲惨——他们被元朝践踏灭亡的国家。
远处的消息传来,为东宫王后祈福修建的河渠阻挡了元朝人的进攻。
国王把兰金花封做中宫王后,位同失踪的绍明,苏觉感到有些对不起妹妹,他只想保兰金花能活,不过绍明还有无数次打败兰金花的机会,他只能在绍明不在的时候为绍明做一点哥哥该做的事。
兰金花的破布衫外披上金袍,沸水改作烹煮牛羊,蒲甘王室在战乱逃跑的路上庆祝东宫王后获封,已经无人在意礼法,所有人只想庆祝,在美酒庆典中忘记亡国的悲痛。
得救了。
兰金花撕下一块肉大口的吃着,侍女没死,只是受两顿饥,主仆一起填饱肚子,兰金花看着歌舞,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僧人站在远处朝她合十参拜,她想:如果绍明死在蒲甘,她们一刀两断,如果绍明再出现,就让她死。
兰金花睡了一晚安稳觉,第二天船队到达沿江城市,他们进城休息,也就是在这个下午,绍明回来了。
绍明穿着在曼德勒买的衣服,她站在木门外,为了不带来工业原料污染,她穿得很朴素,深绿色的筒裙和灰白窄衫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侍女。
来往拜见国王的地方官员经过她时没有分出一个眼神,他们都没有认出这是王后。
侍女已经进去禀告了,国王却没有叫她进去的意思,绍明拿起脖子上的绿宝石项链,宝石折射出的绿光犹如雨后的蒲甘,她解开脖子后的锁扣,把宝石狠狠砸在地上。
“当啷——”
祖母绿脆度大,现代工艺镶嵌突出宝石的位置,绿宝石正面朝地,裂出蛛网形的纹路,只有四个金属爪把宝石聚拢在一起。
宫人吓了一跳,王后等的时间太长了,他急忙捡起项链递过去。
绍明冷漠地看着颗不详的宝石,心里扬起快意,下一次宝石还会找来,但是这次,陈荷跑不掉了。
大门再次打开,地方官员出去了,国王住在总督府里,正厅的议事场所不大,在外面能听见里面的声音:“绍明进来。”
宫人还在举着宝石,绍明停顿一瞬,把项链拿起来,她默念仰光,跨过门槛。
什么都没发生。
宝石失效了。
她走进去,国王坐在里面,和外界隔了轻纱,绍明正要跪下行礼,她的膝盖还未触碰地面,就听国王虚浮而威仪的声音飘荡过来:“王后,再说一遍你哥哥底哈都的死因。”
绍明双膝砸在地上,方才在门外闷出的汗滚滚而出,她汗如雨下。
出来时已经傍晚了,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地叫,树上的蝉嗡嗡地鸣,在潮热的雨季里,一切事物都模糊了轮廓。
这里已经不是蒲甘城了,但苏觉住的地方没有变,仍是在密林里的一处白色寺院,绍明走到后院,这里也有一方莲花池,连位置都和蒲甘城的一样,池边躺着一个人,夕阳欲坠,池塘如同金镜映出莲花的倒影,陈荷躺在池子边缘,把头仰进水里,吐出一串气泡,然后再撑起脑袋。
绍明以为自己会恨她,她看着陈荷,自己对她的感情几乎怜爱了,她把手放到陈荷脖子上,温热的血液流淌在手下,陈荷再抬起头,这个动作好像亲自把脖子送到绍明手里一样。
“吓我一跳。”陈荷关切地爬起来,她头发上都是水,湿哒哒地垂在耳后,这个造型倒也不难看,反而显得她纯真无辜,陈荷笑动满脸水珠:“看什么呢,天太热了,和你哥说话,他又不理我,你爹没为难你吧,你们说什么了?”她抱住绍明撒娇:“是我不好,非要你陪我,这样吧,如果有人危害你,我帮你杀了他。”
她绷紧裙子,裙下透出枪的轮廓。
她可以把她嫁给哥哥,或是嫁给阿财,嫁给哥哥,哥哥会保护她吗,嫁给阿财,阿财会不会杀了她。
不能把她嫁给父王吧。
她只是想让陈荷留在蒲甘,给陈荷一点惩罚,她不想让陈荷死。
在乱世里,如果不嫁娶,陈荷能独自活下来吗。
绍明在想陈荷的未来,她没听陈荷的话,只是亲了亲陈荷的嘴唇,陈荷的嘴唇带着现代的唇膏味道,她的嘴唇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香气了。
“为什么不能带手机,都不知道现在几点,还有我的包怎么办,里面有我的护照。”
“我给你做了身份,他们明天要来登记,不过我改变主意了。”绍明取下披肩为陈荷擦头发:“我们去逛逛这座城市吧,你亲自去按手印。”
伊洛瓦底江养育了两岸千秋世代的居民,城市两旁的引水渠泛着清光,绍明打着伞,穿粉红华服,陈荷穿了淡蓝色纱裙,和她一对比那是异常朴素。
“现在天下大乱,你要不然摘掉几个。”陈荷摆弄她的首饰,绍明走一步,她身上的金属和石头一起作响,陈荷认为自己带了个闪光万花筒在身边。
她们没要随从,几步路的距离,乡官见王后大驾,受宠若惊地为陈荷办好身份。
陈荷拿着那张她看不懂的纸,好奇道:“就几天还要给我办身份,这写的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绍明收起那张纸,她折了两折塞进陈荷的裙腰:“带好了,万一被元朝军队冲散,凭这个证明你的身份。”
陈荷立刻拍了拍放着纸片的裙腰,顺势拍拍小腹:“哎,都胖了。”
“胖点好看,刚见你的时候你太瘦了。”
“你说真的?”陈荷揉了揉脸颊,总觉得她话里不对……
“这不是承认我胖了?”
“真的好看。”
“不行!今天不吃晚饭了,我要在这几天把腰围减下来。”
她为什么减肥绍明知道,绍明温柔地笑了,陈荷的前女友,自己的转世喜欢陈荷那样,她不需要转世,她只需要轮回,而陈荷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所以她也不生气。
“怎么样都喜欢。”
“你喜欢——”
她不喜欢。
绍明对自己很好,她喜欢自己,陈荷不想伤害她,于是嫁祸美国:“美国社会喜欢有健身痕迹的人,不然会被隐形歧视。”
“你前女友不保护你吗?你还会受到歧视?”
“本来就是亚裔,再不好看坐不到靠窗位置了。”陈荷心虚,不敢谈论前女友,“美国人坏得很,我们参加派对,我觉得同个村里的邻居都不喜欢我,只有镇上的人还不错。”
“你不是说大家都喜欢你吗。”绍明露出不满的表情,她的前女友让陈荷过了什么样的生活。
“那是给你看的人设,”陈荷看见她的表情,她傲气地说:“你现在心疼我,不过如果你刚见我的时候,我要是说别人不喜欢我,你就看不起我了。”
绍明露出惊讶的表情,陈荷尴尬道:“出门在外,人都要保护自己,谁还没点秘密了。”
说到秘密,绍明也有一瞬心虚,陈荷太可爱了,于是她捂住陈荷的脸,陈荷的脸很小,她两只手挡了个完全,陈荷的秘密暴露了,她的秘密在她死后也会坦白在陈荷面前。
幸好她那时死了,看不到陈荷的表情。
“你做什么。”陈荷眼前一片漆黑。
“带你看个东西。”
绍明捂住她眼睛走,话间二人来到一处画琉璃瓦的工坊。
她把陈荷安置在廊屋下,打开随身的小盒,盒子里是切开的槟榔。她给那些妇女几颗,妇女端来石灰水和鲜叶,用叶子包了一个小包裹给陈荷吃。
陈荷在仰光嚼过槟榔,她有些把握,一口闷下,第一反应是不会吸//毒了吧。
满口干涩头脑发昏,古代槟榔不加香精,纯度更纯,鲜度更鲜,陈荷吐出鲜槟榔,从优雅文明的跪坐变趴,狼狈地抓着绍明问:“这在新中国合法吗。”
绍明抱着她,陈荷听不见她的回答,她把陈荷紧紧搂在怀里,手指伸进陈荷口中掏没吐干净的槟榔渣,红汁水沾了她满手,陈荷嘴里和吐血一样,绍明的动作太亲密了,像是小女孩在梳理她的娃娃,带着宠爱,带着性? 欲,带着暴力,把娃娃抱紧怀里,扯得四分五裂。
绍明重复了好几遍,陈荷才缓过来,她勉强听出绍明问的是还要不要再吃一个。
去她全家的吃槟榔,陈荷不知道绍明为什么这么对她,她无力地推了她一下,绍明把她抱得更紧,陈荷没有力气,她长久地维持着在绍明怀里的动作。
今天的蒲甘天空没有一丝云,就算是傍晚也依旧干净澄澈,她们身体相贴,燥热的风穿过衣服和身体的空隙,陈荷睡着了,再醒来,绍明不见了。
陈荷有了某种直觉,绍明被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