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困住了所有人,绍明派人去找琵琶,可是找来找去,侍女只拿回了一把琴。“桑科琴。”陈荷认出这是仰光机场刚下飞机时的展品,她也在博物馆和蒲甘宴会上见过它。
作为整座宫殿唯一的弦乐器,桑科琴呈天鹅回首的姿态被侍女抱上来,绍明说:“试试?”
陈荷接过琴,手指不熟练地拨动几下,对于琵琶她只是业余水平,更不要说没碰过的乐器了,她露出为难的表情,像是在说你没琵琶不怪我。
绍明知道弹琴是她的借口,不过有个借口就好,她接过琴,手指娴熟地拨弄,流淌的琴声抚平了窗外的雨,她斜跪在榻上,疏朗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弹完一曲,俏皮地朝陈荷眨眼。
她知道自己很好看。
陈荷心下一动,没收到勾引,受到了挑战:“让我试试,我看会了,这个照样能弹。”
她学着绍明的样子把琴抱在怀里,没品弦多反而好弹,随着她自信一划,地崩山摧,指甲游离线折出血痕,陈荷面目扭曲地举着手,小半是痛苦,多半是尴尬,抱着琴手都不知道那儿放了。
绍明赶紧去叫侍女拿药,捧着陈荷手为她剪指甲:“没关系,我不听了,别勉强。”
她哪知道陈荷无端的胜负欲,以为陈荷怕自己想听,非要去弹。
“绍明,做吧。”陈荷随意擦掉渗出的血珠,把丝帕扔在桌子上。
“陈荷?”绍明长睫毛惊讶地抖动,随后她就被陈荷吻住了,陈荷很主动,但是她受了伤,她们双手交握,她把她受伤的手指含进口中,断裂的指甲在绍明舌头上划出细小的伤口,她们在唇齿间交换血液。
距绍明新轮回还有七天。
陈荷躺在床上,身边是绍明温热的体温,天突然下起雨,空气里弥散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盖过室内熏香,好像在美国的木屋里,此时太适合再睡一觉,让她忘掉兰金花的逃跑,忘掉绍明的谋杀,连同忘掉美国。
绍明醒了,陈荷继续装睡,她翻进绍明怀里,听着绍明无奈的话:“今天下雨,元朝人会晚到,再陪你睡一下。”
绍明搂住她,世界特别的静,偏殿后有一方莲花池,传来雨滴破水的声音,陈荷闭紧双眼静静地听,雨珠全都变成了跳水运动员,它们在陈荷的清醒梦里带她潜入水底,水的另一面是蒲甘绿色的浓茵。
——
白象架起金舆,绍明坐在国王身边,王后的位置只比公主的高一点,看下去却是这样辽阔,吹号声响起,大象慢慢地走,她想抬头看看上边,只看见了雪白的伞,除此之外是碧蓝的天空。
她再也不用仰视任何人了。
头顶的花串密实得能遮挡风雨,如同天幕垂下的帷幔覆盖了整个蒲甘城。百万盏油灯沿街陈列,水上,地上,舞者沾了火星的裙摆上,天空被花朵遮蔽,地上满是灯火,把时间空间绞作一团,晃晃地让人分不清白昼黑夜。
会见元朝使者的地方在江边的寺庙,国王王后到了,却迟迟不见元朝使者,国王用木瓜砸向一个侍女,王公大臣都附和大笑。
绍明也笑了,元朝人不会任由兰金花假扮公主,她今天是王后,无法同以往一样亲自去抓兰金花,东墙小门,兰金花跑不掉了。
那腊底哈勃德王笑着接过王后的手,绍明回答了她的问题:“东宫王后身体不适,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王后思念故国,一定很想见到使者。”
和亲公主不见本国使者,这都是外交事故了,绍明得意溢于言表,兰金花是元朝的公主,连国王都要卖她面子,只是她好也好不了及时,等到元朝攻破江头城,国王便会下令处死兰金花,可惜那都是自己死后的事了,她要看着兰金花当面死。
使者晚到是不寻常的事,国王想发作,但那是元朝,等了片刻,终于有宫女来报,元朝使者到了。
才四个人?
绍明意识到不对,但她来不及细想,国王又和她说话了。
国王故意晾着使者,等到蜡香燃尽,他抬手示意,绍明指示宫女可以通传使者上殿。
法螺声鸣,金帘开幕,元朝使者戴着瓦楞帽,帽上是冲天的孔雀毛,热带天气,他们还穿着皮袄,袄子上销了金,衣束完备,满串的珊瑚蜜蜡挂在腰上,走起来深沉庄重,气势夺人。
他们和之前来的使者不一样,之前的元朝使者都穿轻薄的衣服,蒲甘正处战事下风,他们何时这么看重此次会面了。
绍明拧起眉毛,画得夸张的眉走了型,国王不满地问:“我的王后在哪。”
“她快到了。”
兰金花今天也出现得迟,抓她的人出意外了?
——
伊洛瓦底江对岸。
横尸满地,赤土千里。
幼时母亲处死的罪人挂在寨子外,她便和伙伴一起爬架子,她们避开白花花的蛆虫,站在倒挂的尸体脚边,父亲在架子下喊,她哈哈大笑。
这和当年不一样。
兰金花捂住嘴,腥臭味让她难以抑制地反胃,一阵铁骑声过,她的匕首掉到地上,侍女连忙帮她捡起来,扯着她躲到一折断树下。
蒲甘要被攻破了,但昨天才收到元朝的使者到来的讯息……
兰金花瞭望遍野。
一路上的蒲甘驿官百姓,全都被元朝杀光了,无一人可以传信。
“回去!“她紧紧拉住侍女的手:”回蒲甘至少能活。”
或是体面地死。
——
元朝人拿出一卷公文,侍女打开卷筒,把文书递到国王面前。
绍明嚼了一块槟榔,这次着实不筒,元朝人没了傲倨,四个人都挺着胸,有英雄般的凛然。
国王杀了不脱鞋的使者,贿赂元军将领退兵,他们的使者不该这样,好像——
有去无回。
国王看不懂字,女官要找通事传译,“我先看一下。” 绍明认识元朝的字,她接过文书,手一抖,文书掉在地上。
“……待明日攻破蒲甘……”
这是战书。
历史不是这样的,但是她无能改变,绍明只能眼睁睁地看。
“……我贪心吃了你四千两银子,愧对大汗,”元朝人的佩刀在殿外已经卸下,国王念在元朝人主动送公主和亲求和,对使者免去礼数,为首的使者从衣下抽出弯刀,“我的灵魂留在蒲甘,明天我的兄弟带着鹰打过来,我要看你们灭国。”
殿上早乱了,余下三名蒙古人纷纷随他拔刀,霎时血雾喷涌,他们在殿上一顿砍杀,绍明被侍卫护着退下,元朝人杀红了眼,为首的人狂笑一阵,抽马宰羊般抹了脖子自刎。
他睁着眼,嘴唇翕动,含糊地念经为自己超度,他脖子里冒出血沫,喷出最后一句话:“我对得起大汗了。”
绍明和国王一路被掩护进王宫,国王连忙找来僧侣国师占卜,在通天的檀香中,国师传达给国王一个消息:“守护蒲甘的天神中箭,伊洛瓦底江的对岸尽已失守。”
国王掩面痛哭,绍明递上一个金简:“绍王后病死中宫,死前她说,‘若是蒲甘危亡,将此简交给国王,以明妾心。’”
国王打开金简,扫了一眼便长叹:“她咒我,她为什么不早点说,她咒我亡国。”
她说的你从来没有听,绍明接过王后遗言,她理应痛快,可心里却有同煮一锅的煎熬。
很小的几片纸,是这个女人绝望的遗言:
“国王暴虐,百姓畏惧,都不敢来到陛下国中效力,因此过去臣妾曾向陛下进言:望陛下勿破国腹,勿压国额,勿撼国幡,勿刺国目,勿折国牙,勿污国面,勿断国肢。但陛下不听妾言。”①
绍明还未接受现状,蒲甘亡国了?这件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好只剩七天,下次轮回她不当王后了。
国王让她念王后接下来的话,字看不进眼睛里,绍明头脑发懵,她跳着字读,好好的一篇被她读的七零八落。
“妾谓勿破国腹,国腹着富绅也。他们本无罪,陛下却横加指责,毁坏没收他们的金银财物。他们死后,虽有子女也不准继承其遗产,全部没收。此乃破国腹也。
“妾谓勿压国额,国额者将相也。陛下发怒,就毫不留情轻率地处死他们。此乃压国额也。
“妾谓勿撼国幡,国幡者僧俗学者也。陛下发怒,欠思量随意对僧侣学者们大发雷霆,此乃撼国幡也。
“妾谓勿刺国目,国目者精修经藏星相之国师也。陛下不加克制对国师气势汹汹。此乃刺国目也。
“妾谓勿折国牙,国牙者王孙公子也。陛下不瞻前顾后粗暴对待之,此乃折国牙也。
“妾谓勿污国面,国面着庶民也。陛下霸占他们视如明珠的子女妾室,此乃污国面也。
“妾谓勿断国肢,国肢着士卒也,陛下不顾现世来世之轮回,动辄杀害士卒,此乃断国肢也。”②
文武官员听闻纷纷赶来,有人主张与元朝求和,有人主张拼一死战。
绍明说:“蒲甘山河日下,无由与元朝讲和,无力与元朝再战。”
史书上的蒲甘会被灭国,他们无力回天,绍明说:“逃吧,往南逃,若是元朝退兵,我们再回来,若是元朝不退兵,我们逃去锡兰,逃去天竺。”
国王说:“为什么不能投靠我的儿子。”
绍明说:“哥哥们谋反被杀,底哈都身死。”
国王大悲:“底哈都若在,还可以投靠底哈都,都是你,你的话让底哈都和我生出嫌隙,若不是你,底哈都不会谋反。”
绍明说:“当务之急是准备南下的船只。”
底哈都要杀你,绍明冷冷地想,我这样努力父王才能看我一眼,为什么父王会想着叛乱的底哈都。
国王准备了千艘金船,上面堆满财宝,国王说:“船乘不下,把宫女留下会被元军劫走,不如把宫女投入江中吧。”
绍明拦住他:“投胎转生成人何其不易,大王不要因溺死宫女之罪而受蒙难,被后世指责。”
国王吃了午茶,放掉宫女。
——
陈荷是被外边的嘈杂声吵醒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看出宫廷乱了,不是忙碌,而是乱。每个人都带着惶惶不安的表情,没人顾及得了她,开始只是屋外乱,然后是屋里,抢红眼的内侍冲进绍明的宫殿,陈荷翻出香奈儿包,躲到床下逃过一劫。
天杀的绍明,竟然不告诉她宫内动乱,是怕她不来蒲甘吗。
宫里静了又乱,乱了又静,天擦黑,屋子里响起单调的脚步声,来人走到床边,陈荷握紧手枪。
一双男人的靴子站在床边,然后走远,衣柜打开了,匣子翻倒了,男人站在床边,陈荷手指搭上扳机。
“你在这儿?”
“阿财!”
陈荷心里亮了一瞬,然后谨慎地把枪藏起来。
乱的时候谁都不能信。
阿财空出位置,陈荷费力的爬出一拃高的床,她留了心眼,出来时把枪和小包踢进床下,阿财抬着床边让她出来,他第一句就是:“元朝人打过来,蒲甘亡国了。”
陈荷很意外,但是不惊讶,躲了几个小时,什么可能都想过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
“绍明要送你回去。”
“她在哪儿?你也回去吗。”
“我不回去。”
“太有契约精神了。”
“回去无国籍,在蒲甘我是大将军,有八千兵。”
阿财一副权欲熏心的样子,陈荷只能点头。
“大将军别说了,外边有你的活。”绍明穿着一身华服进来,这种时候她还是舍不掉满身的珠宝。
阿财走了,绍明抱住陈荷:“回家吧。”
“你把我带来蒲甘,就是看你们亡国,看完让我回家?”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蒲甘被灭,我不知道是这样。”
什么意思,这是游戏新副本?
前女友说绍明是她的前世,还说绍明会摆脱轮回,所以这次不一样?绍明能摆脱轮回?
她们要如何摆脱轮回,陈荷茫然了,“你呢。”
她们一般高,绍明踮起脚亲了亲陈荷的眉心:“我要和蒲甘共存亡。”
这一刻,陈荷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绍明,蒲甘已经亡国,绍明还要留在这里,她慌了,本能地想以退为进带绍明走:“我陪着你。”
“不,你要回家,然后好好活,我爱你。”
①② :王后说话部分引自《琉璃宫史》原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