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绍明新轮回还有八天。
648年,蒲甘。
陈荷对绍明的态度有点疏远,有点宝贝,唯独没有了那种漫不经心。她想破天也想不明白绍明和女友的关系,但既然女友说是,那她就拿绍明当女友——的变异版本。
万一她在美国玩占卜,女巫说她的前世是缅甸人。
陈荷想了所有可能,她拦着所有侍女,必须要亲自给绍明验毒。
一根银针扎下去,陈荷对着日光看半天,确定没毒,示意绍明可以吃这个菜。
东南亚菜系菜色丰富碟子小,满满摆了一桌,她这个验法,绍明一刻钟只能吃三个菜。
身边侍女的表情堪称惊悚了,王后幼时不受宠爱,十八岁当日获赐神通,当场杀了三个仆妇,仅仅二十多天便斗倒绍王后,成为中宫主人,这个侍女是想找死吗。
陈荷也觉得慢,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窗外一片金光闪过,阿财跳窗而来,徒手抓起桌上的孔雀腿大嚼。
阿财吃了一口,手边多了一杯酒,陈荷道:“喝一口别噎着。”
阿财喝了一口,手边又是一勺咖喱鱼:“尝尝辣不辣?”
阿财这几日习惯了饭来张口,他没说什么,接了吃掉。
陈荷:“吃个甜点。”
阿财连吃了十几样菜,觉出不对劲了:“你拿我寻开心?”
“不敢不敢,”她一推碟子,冲着绍明道:“快点吃饭,菜都凉了。”
绍明活不了太久,没剧毒就行。
她悄悄挤眼,绍明会心一笑,舀了一勺豆子浇在米饭上,边吃,边听陈荷和阿财说话,不知何时他们的关系如此之好,绍明心里疑惑,这哪是陈荷说的不善交际。
他们嘻嘻哈哈地讲着很多自己听不懂的东西,好像是买一个项链要配着买很多乱七八糟的衣服,还要看卖东西的人的脸色。
陈荷拿出手机炫耀她的一柜子克罗心,金属手机闪出现代科技的光芒:“上边没信号,但是想到我的手机在古代搜寻信号,就觉得超神奇。”
“草,十二点五十八,蒲甘也是中午,不会连时间都能对上吧?”阿财看着手机壁纸上的女同合照,明显是陈荷和另一个人,他心道女同关系真乱,“你那小情人不让我带手机,不过手机在古代也能打开,早知道我也带了。”
陈荷举一反三:“现代人在古代也能活着。”
阿财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有道理。”
绍明吃着饭,被她们笑得心烦,她横插一嘴质问阿财:“你不是叫Karl吗。”
“卡尔?挺洋气。”陈荷冷不防知道了阿财另外一个名字。
绍明擦净嘴,玩味地看着他们。
“您吃完了,现在工作了,这是我工作名。”阿财摘下眼罩,灰蓝的眼睛大大提高了他的无害程度,他靠着窗户汇报工作:“情况不乐观,刺杀了四次,兰金花防备太严,没机会下手……”
阿财展示工伤,“我当时还被刺了一刀,幸好只是破了点皮。”
他滔滔不绝地述职,听得陈荷害怕,陡然绍明握住她的手背,陈荷一激灵。
是绍明让他杀兰金花。
这时绍明转过头,她支着下巴,突然变作一只受伤的小狗,耷拉着耳朵,两眼可怜巴巴地问陈荷:“怎么办,我好可怜。”
阿财闭上眼。
陈荷:“三十乘三千,快三百岁了吧。”
绍明泄气了,继续和阿财谈工作。
陈荷站在她背后,轻轻描摹她肩膀的轮廓,她是她的前世啊。
阿财吵着要涨工资买克罗心,绍明肩膀微热,她随意答应,胡乱把阿财赶走了。
“他太没眼色。”空气静了,绍明还在为兰金花的事心烦。
“他会杀人就行,要什么眼色。”陈荷手指按上她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帮她揉:“好点了吗。”
陈荷突然变成了贤惠的人妻,绍明有点反应不过来,她不会揉,但是指腹贴着头皮传来的一点热量就足够了,绍明靠着她身上:“好多了。”
她们真像。
陈荷是手指其实只是画圈,没有任何按摩作用,她响亮地亲了绍明一口,“就知道。”
王后和女奴完全不避着人,满殿侍女看到此景,全都记下了王后的新爱好。
下午绍明午睡起时,看见满地彩绸狼藉,一个苗条的人站在当中,拿着两件衣服比试。
陈荷宽松的衣服就柔软,穿正装西服就挺直,此刻她正在阳光里柔软地飘荡,风透过几扇长窗吹进来,她把衣服丢在地上,拿起一个金冠戴上,从绍明的角度可以看见她面前的镜子,陈荷做了个不满意的表情,她小心地摘下来,又从地上拿起下一顶,她就这这个姿势直接坐在地上。
王后的金冠不一样,陈荷向前低头,金片就往前晃,向后仰头,金片往后倒,陈荷正着看镜子,看见了绍明。
“你醒了?怪不得都要当王后。”
往日陈荷都要靠恐吓才能亲近自己,今天陈荷难得不见外,绍明不自觉笑了,她倒上两杯奶茶端过去,她走得颠簸,陈荷不关心她,她暴露腿伤的自取其辱,陈荷关心她,她肆无忌惮地展示伤口博取同情,陈荷果然爬起来帮她端奶茶,绍明撒娇般靠在她身上,陈荷凶她奶茶要洒了,手却牢牢抱住她的腰。
东南亚的太阳实在歹毒,泼辣地照进来,照得地板发烫,绍明坐在一地彩色中帮陈荷梳头。
“你往后边去一点,地板烫脚。”
陈荷的声音是一颗混沌的桃子,软脆甜,黏得绍明受不了,她单手抱着陈荷,给她整头饰:“别乱动,要看不清了。”
陈荷晃动头上的流苏:“太重了,难为你没有颈椎病。”
“好看,不要摘了,”绍明享受那些流苏扑在脸上的感觉,“晚上有宫宴参加吗,印度来的舞者,跳《罗摩衍那》。”
“就是大男子主义不信任老婆,让老婆跳进火里证明清白的故事?”
“现在还没编出这一段,那是不知道哪个教派让女人守贞瞎编的,目前的版本只有罗摩当国王,悉多当王后。”
“还能这样?”
陈荷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抱着她摇,绍明在陈荷怀里,她跟着陈荷摇,两个人坐在地上,用幼稚原始的方式交流感情,直到一个侍女进来,绍明赶紧变成王后。
侍女自知打扰王后好事,头贴在地上不敢起来,迅速地传达消息离开了。
陈荷挥了挥手:“着迷看什么呢,饿狼叼见肉了?她说什么?”
“明天元朝使者要来,他们是真正的元朝使者。”绍明嘴边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再杀兰金花最后一次。”
兰金花是假公主,元朝使者来,她的身份就暴露了。
“你和兰金花怎么回事。”
“你竟然关心她。”
陈荷始终无法把绍明当前女友,她只是她的前世,但是对于委屈的绍明,陈荷照样拒绝不了:“你还好吗,你杀她那么多次了,这次肯结束了?”
“这次杀不死,按照命运,她会杀我,我要是死了,兰金花挺喜欢你,你就在兰金花那里保命。”
绍明说得在理,前几天陈荷就是这样想的,电话里的女友让陈荷放弃她,可陈荷如何能放得下,那是她一半的人生。
“要不要我帮你让她消失。”
陈荷侧过脸,定定地看着绍明,仿佛只等绍明点头,她就能拔枪。
绍明愣住了,陈荷的语气太淡定,就像问鱼吃豉油还是清蒸。
陈荷说得认真,她真的想绍明考虑一下,谁料绍明沉默一晌,突然抱住她,下巴抵着陈荷肩膀,“你是不是对兰金花有感情,”她的手臂收紧了,“我再也不让你杀她了,对不起,当时我昏了头。”
“绍明,你好好活着,我真的想帮你,我试试让她消失。”她以为自己旧事重提只是为了让她伤心?陈荷认真道:“我要想报复你,我就不会回来,你伤心后悔对我有什么好处?以我们的感情,你为了表示后悔至少要自断左臂吧。”
“你说真的吗。”绍明手臂松开了。
“假的。”
“不是假的!”绍明猛地抽出刀,陈荷甚至没有看清楚她的动作:“我不能砍断,但是如果你要——”她猛地举起匕首,就要往手臂上扎。
陈荷立刻握住她的手腕,绍明动不了,只能被她抱在怀里,“惩罚你这么简单,还用我在语言上刺你两句?”
“我之前太过分了。”
“就这样吧。”
陈荷是觉得绍明过分,但是绍明的身份不过分,就当公主不开心。
“你杀过多少人,除了王后还有谁。”
绍明自己三观是歪了,但她知道正常人的世界。爱人把杀人挂在嘴上,她有些担心。
“不是你吗,没杀成啊。”
陈荷笑了,带着点天真的歉意,她眼睛嘴唇都笑弯了,在阳光里亮晶晶的漂亮。
她这样不对。
绍明暗暗想。
晚上是宫宴,无聊而漫长,外边下起了雨,四下皆黑,宫殿像是一个漆金的匣子,把绍明、国王、兰金花、所有的王公大臣,所有的动物和人装在一起。
殿中央,丰腴的印度舞女如同关节精巧的木头,双脚像灵活的小鸟在水面弹跳,她十指染红,佩戴白孔雀开屏似的茉莉花发插,额心坠着彩宝头饰,一个面部涂彩的男舞者穿着夸张的服饰上场,他扮演猴神哈努曼,他们亮晶晶地抖动着,脚铃甩起打击乐的和声。
之后一个男演员登场了,在座的人发出欢呼,他上身**,穿宽镶边的橘红裤子。他是《罗摩衍那》的主角罗摩。
陈荷坐在绍明旁边,她没有身份,绍明就是她的身份,她们的双手在桌下紧紧交握,国王坐在上面,身旁是几个美丽的侍女,兰金花受伤失宠了,为什么她能和绍明平起平坐。
苏觉的鹦鹉站在她们中间,陈荷喝着酒逗鸟,一个侍女从背后过来,把绍明叫走了,她独自坐着,有些不自在,桌上的碗碟都是漆器,她只能无聊地欣赏上面的花纹。
“跟我走一趟。”
一团阴影挡住了光,兰金花站在她面前,受伤的手包得密不透风。
“能不走吗。”
“我是王后,我的奴隶为什么在中宫王后身边。”
这里除了国王她最大,国王不可能帮自己,陈荷乖乖跟她走了。
她们并排走出通明的灯火,兰金花高,她打伞,陈荷挨着她走,她们走进高大的芒果林,四周响起沙沙的雨声,雨很密,汇聚在芒果叶上,聚成细小的河流。
陈荷又靠她近一点,兰金花的伞都快偏得没边了,陈荷半边袖子湿得滴水,雨一滴滴砸在鹦鹉头上,鹦鹉甩干绒毛,水全溅在陈荷脸上。
“太突然了,蒙古使者为什么这个时候到,我连蒙古话都不会说。”大难临头,兰金花还维持着高傲的姿态,她仇恨道:“谁都想杀我,我要割下他们的头。”
“谁想杀你了?”陈荷擦掉脸上的水,一振臂,鹦鹉飞进雨夜。
“我想去江南,陈荷,带我去江南。”兰金花喃喃道。
“其实我不知道——”
“明天蒙古人来,明天上午城门大开,我的侍女会趁乱带我走,我们一起去江南。”
“这么突然?”
绍明上午才听的消息,兰金花半天就决定跑了?
“蒙古人来得没有预兆,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越过关口,但这和我无关了,我明天就要走,蒲甘气数已尽,我来和亲时,一路上尸横遍野。”
夜晚很黑,她们摸索着路,陈荷试探着走,脚踩到了什么,窜上一股钻心的疼痛。
“嘶——”
石子滚进拖鞋,她的脚心划破了。
兰金花不明所以,转过身要给陈荷打伞,没想到伞一倾斜,伞面积水全都倒在陈荷头上。
陈荷:“你有病吧。”
更多的雨滴挥到脸上,兰金花抖着伞,虚张声势地抬起高傲的下巴:“让你不说话。”
都别打了,要淋一起淋,陈荷抢过她的伞扔进草丛,怒道:“发什么疯!你以为你能走?蒙古军队带着长生天打过来,你们都完蛋了。”
兰金花生平没受过如此屈辱,她淋着雨,声音比打雷还洪亮,指天道:“长生天?不管哪个天,来到这儿都是云南的天,我母亲继任平凉土司,手下有三百象兵,他敢杀我!”
这样的母亲会为了贸易把你送过来吗。
陈荷没有说。
兰金花笑了,是一个张狂的弧度:“现在你该求我了。”
大门缓缓关上,陈荷这才发现此处有大门,这里根本不是王宫后院,而是兰金花的花园。
南洋画玻璃窗下,兰金花亲自给陈荷端过三个烤鸡:“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