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阴暗潮湿,唯一的光亮来源于墙上生锈烛台上短小的蜡烛。
沈暄已经被关进这里三天。感觉浑身都被湿黏黏的青苔气味沾染。简陋的饭菜放在牢房门口,可他还没来得及吃,就已经被几只耗子率先享用。
但他现在根本没心思考虑这个。他盘腿坐在稻草简陋堆成的床榻上,虽是闭目养神,可眉心仍微微蹙着,思索着事情。
其他的都不要紧,他是担心自己手上的案子。出来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回不去了,很多东西并没有隐匿好。要是韩天德他们以搜查的名义去了,估计要拿走损毁不少东西……而那些证据一旦消失,且不论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对楼缜进行牵制,更重要的,那些被掩藏了罪证的嫌犯将逍遥法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对其他女子下手。
他不甘心。但深陷囹圄之中,他也只能默默希望楼川和墨砚能快速做出反应。
忽然走廊深处传来了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个人,不像是看守的衙役。他睁开眼,防备地往墙角的方向侧了侧身子。
但下一瞬他就在门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楼川。
楼川面色阴沉,连带着浑身的气压都很低。旁边跟着的衙役唯唯诺诺不敢出声。直到隔着牢狱亲眼看见沈暄安然无恙,才算稍稍放松一些。
衙役打开牢门,楼川抬步跨了进来,三步并两步就走到沈暄简陋的床边蹲下来。先是抓住沈暄的手,又心焦地从头到脚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遍。
他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一定是最近都没有休息好。本来为了和楼缜周旋,他就一直劳心耗神,如今自己又陷入困境。沈暄心中泛酸,心疼的同时又有些委屈。握了握楼川的手,哑声宽慰说:“我没事。”
楼川眉心蹙着,却明显还是放心不下。他没说话,拇指在沈暄手背上摩挲两下,转头,将目光落在自己一进门就注意到的那份简陋的饭菜上。衙役跟着楼川的视线,当即有些腿软,暗恼自己没有及时把这些东西收走,正正撞在这阎罗的枪口上。他慌忙解释说:“沈大人如今是罪犯,自然……自然只能吃这些东西。”
“哦?”楼川低沉的语调拖得很长,话音利得仿若能将人血肉剔骨的兵刃。他森寒的目光凝视衙役,慢条斯理问道:“你倒是给本王说说,他究竟是何罪名?”
衙役又做不出任何回答。
当然没什么罪名,前些日子那些事不过是为了构陷,非要说起来舒盈的真实身份,整个如意馆都要牵连进来,牵连了如意馆,那逍遥楼和其互通往来,更是逃脱不得。因而所谓的罪名到最后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就是将全部不论合理还是不合理,全都推到沈暄身上。
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调查阶段,沈暄最多只能算个嫌犯。按律没有确凿证据之前都是不能抓捕的。可他们不仅扣住了沈暄,还让他接受囚犯的待遇,怎么说都是他们没理。
楼川让他滚下去,自领二十大板。
衙役哆哆嗦嗦走不了路,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福冲拖了下去。
牢房里这才清净下来,只剩下沈暄和楼川两个人。
楼川心疼地摸着沈暄短短三天就瘦削的脸颊,沈暄则扑进了楼川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宣泄彼此心中后怕、担忧、焦虑等种种情绪,也借由身体的温度传递给对方信心。
直至两人的心跳都平复下来,才缓缓分开。楼川今日穿着广袖朝服,看上去是下了朝之后直接来这里的。他坐在沈暄身边,变戏法似得从袖子里掏出了些吃食。
有胡饼、梅花酥、牛乳糕……因为是偷偷带进来的,热食不方便,只能带这些糕点果子。梅花酥的酥皮被磕碎了不少,卖相不好看,但好在还能吃。楼川将它从包裹的帕子里拿出来,剥掉最外面和帕子接触过的那一层,递到沈暄嘴边。
“千秋楼从前做烧鹅的师父回来了,他的烧鹅是全荣京最好吃的,本来想带来给你,但不太好拿,而且你这些天吃的差,太油腻了,对胃肠来说也是负担。就只能先吃点这些了。”
“什么都好。”沈暄在楼川的注视中轻轻咬了一口。香酥微甜的味道在口腔中缓缓蔓延,是最适合他的甜度。他笑笑,问楼川说:“你是不是拿刀逼着人家改良配方了?”
“没良心的,还笑得出来?”楼川抬手帮他擦掉唇边沾上的一点酥皮,看着他的眼中满是疼惜。“是孙婆婆做的。”
孙婆婆是俨王府上的老人了,平时就闲不住,府里的活什么都干。倒是没想到,做甜点也是好手。
“她都想你了。”楼川轻声说。
“只有她想我吗?”沈暄凑近了问。
楼川低声说:“我也想你。”
喂沈暄吃完一个梅花酥,又要捡起一个牛乳糕的时候,沈暄却拒绝了他。“我吃不下了。”
楼川不赞同地皱眉,“你这几日都没吃好。”
“真的吃不下了。”
楼川低下头,看见沈暄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恐怕刚才沈暄的淡然都是装出来的。他叹息说:“想问什么?”
沈暄在他脸上亲了下,然后就问起了逍遥楼案子的事。
“我走之前很多东西都没收拾好,是不是已经被韩天德他们给销毁了?”韩天德没去搜查的可能性太小了,他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只是还是想确定一下。却没想到,楼川跟他说:“没有。”
“什么?”沈暄愣住了。
楼川说:“韩天德去大理寺的时候阵仗很大,上来就说要搜查你的东西。墨砚为人机灵,外面的侍卫又挡了一阵,他便将东西都藏起来了,还找人去叫了我。我去得还算及时,韩天德没搜着什么。”
“那现在那些东西呢?”
“都在我那里。”楼川轻抚他的头发,轻声道:“别担心。”
沈暄呼了口气。垂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成了拳。枯草被指尖压进掌心,压出一道长而深刻的红痕。他苦笑一声,又感激地看着楼川,“幸好有你……否则都不知道我要辜负多少人。”
楼川抱住他,低头在他额角轻吻一下,“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
楼川又哄着沈暄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吃了些,虽然在阴暗的牢房里,但是两人热烘烘地靠在一起,竟然还凸显出几分温馨来。
后来福冲进来,隔了老远,跟楼川说:“殿下,时间到了。”
两人的面上都露出几分难舍来。
沈暄自己也不愿意在这里呆,也想跟着楼川一起走。但他现下正是楼缜的眼中钉,在没得到楼缜想要的结果前,他们不会放过他,即便楼川据理力争也没有办法。两人只能暂时分开。
楼川起身,半蹲在沈暄面前,一只手抚着他的脸,眉眼处流露出几分挣扎。
沈暄问他,“怎么了?”
纠结半晌,楼川忽而问他,“你信我吗?”
“当然。”沈暄毫不犹豫。
楼川呼了口气,表情似乎松懈一些,但从语调中,仍听得出其中的艰难。
他说:“现在事态的发展已经超乎我们的想象,楼缜的反扑太强烈了,他这些年在暗中的部署,比我原先调查到的,要更加周密强大。我和师父预料,荣京很快就要乱起来了。”
他这句话里信息很多,但沈暄关注到的,只有最后一句。他握住楼川的手,着急问道:“你会有事吗 ?”
明明自己的情况才更危险,却还来关心可能只是预料当中的事情。楼川的声音都有些紧绷沙哑起来,“不会。”
“那就好。”
“但是,届时内忧外患,我怕我会顾不上你。”
“你想怎样?”沈暄平静看着他。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容易焦虑,容易激动,容易为很多事情愤愤不平,义愤填膺,但面对大事时,他总能展示出比旁人更强大的冷静与睿智,让在此时被他直视的人感受到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被信任感。
楼川抓紧他的手,借由这个动作传递给沈暄一股更加坚定的力量。他说:“我打算让你去我的封地。”
“俨州?”
“是。”
“为什么?”
“一来可以先把你从这淌浑水里摘出去,二来那里更安全一些。而且你兄长和颜如玉,此刻就在俨州。”
“什么!”沈暄惊了一下,当真没想到还有这一遭。
楼川简单跟他说了一下这三天发生的事情。
沈暄入狱闹得人心惶惶,尤其是沈家人。情急之下,沈父竟然辗转联系上了楼川,这个从前他们避之不及的人物。
“我爹他……怎么样了?”沈暄话音艰涩。从他穿书而来到今日,能让沈家人省心的时候,几乎没有。从前他们要担心他的安危,如今他明明有了立身的能力,却还是需要他们为自己奔走。这样看来,自己的确是个讨债鬼。
楼川宽慰地捏捏他的掌心,“精神不太好,但总体来说,没什么大碍。”
“他找你,说了什么?”
“先是跟我解释,说从前是他们要你和我避嫌的,并非是你本意,希望我看在你我之间的情分上救你一命,沈家愿意全力助我。还有……”
“还有什么?”
“让我事成之后,留沈昭一命。”
沈暄眼眶发热,为了保住两个孩子,沈家人真的已经尽力了。
楼川抱住他,轻轻说:“他们告诉我,沈旭和颜如玉到西北,除了成婚一事,更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各自带了各自的亲兵,加起来总共有一万人。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各个武功高强,有以一当十之风。”
“父亲的意思是……”
楼川颔首,“他说,只要我答应这个条件,沈旭和颜如玉就会驻扎在俨州境内,为我所用。”
沈暄苦涩道:“这真是十分诱人的条件。你答应了吗?”
楼川摇头。“没有。”
“……为什么?”
沈暄有些紧张,“你是,不愿意救我姐姐吗?她本质不坏,只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楼川叹了口气,认真对他说:“我说,沈暄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至于沈昭,我也从不为难女人。”
沈暄总算放心下来,看着楼川的眼神又复杂又觉得好笑,“你这样说,我爹岂不是要对你肝脑涂地了?”
“但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无做戏的成分。”楼川诚恳说。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沈暄正色道:“所以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我全力配合。”
“好。到时候我会将那些罪臣的证据一并转移出去给你。这些东西到后面还会有用。这些人,总要一个一个被清算。”
“另外……”楼川话锋一转,样子露出几分苦恼来,“你姐姐实在是个不确定因素,没人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举动来。想要保她的命,同时不让她成为楼缜的人质,我目前只有一个想法,还需要沈家人配合我。”
“什么?”沈暄急忙问道:“只要能让她活下来,我们一定配合。”
楼川凑近了,和沈暄耳语几句。说完之后,沈暄震惊地撤开一些,看着楼川的眼神愈发微妙,“你……你竟算计得这么周全?”
除了不可置信,楼川还在他眼里看到了些许后怕。这让楼川心中有些发闷。他抱紧了沈暄,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吻说:“怎么?怕了?告诉你,现在想离开本王,晚了!”
说着,还咬了沈暄耳骨一口。力道不重,但沈暄还是配合地吃痛叫了一声。
“不是……”他解释说:“我只是在想,幸好当初我没得罪你,也让你放弃了继续威胁沈家,否则道最后,恐怕我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夸张地捂着心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楼川。这眼神将楼川的心看得软成一塌糊涂。嘴唇几乎贴在沈暄的额头上,他低沉说:“我怎么会害你?”
沈暄眯着眼睛,直白反问,“最开始的时候,你想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楼川讪笑。
“但是我很大度,决定原谅你了。”沈暄微扬起下巴,轻哼一声。又转眼看向楼川,轻声说:“而且以后也都不会怀疑你。”
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让楼川十分动容。他心绪难言,饱胀的爱意中混杂着种种无以言表的情绪。他只能说:“多谢沈大人大恩。”
两人凑在一起,百感交集,轻轻笑了几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