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逦风城。
刺眼红绸一路从梁府大门蔓延到前厅,莲盏烛火摇曳,筵席上推杯换盏间,酒香溢散。
三巡酒过,醉意上头,已经有人口不择言起来。
“啧,梁大少爷这招可真是绝了,当年被迟寒阶在斛光台当众羞辱,落了多大面子?如今眼巴巴地把人娶进门,名正言顺地‘照顾’,这报恩的法子,够狠!”
“嘘!小声点,别叫梁家的人听见了。”
“少装,你不是这么想的?一个纨绔,一个废人,嘿,绝配!就看迟寒阶能在梁霁明手底下活几天了……”
那人笑了一声,不耐烦地推开同伴试图扑上来捂住嘴的手:“怎么着,你这么怕他们梁家找你麻烦?我还偏要说,他梁霁明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仗着家世横行霸道的废物!”
虽然梁霁明此时不在场,听不到这番指着鼻子申斥的言论,但毕竟身在人家的地盘上,哪能这样肆无忌惮。
同案的人面露尴尬,视线触及到廊下的阴影,表情微变,干巴巴地找补:“也不能这么说,梁、梁少爷虽说张扬了些,但至少……至少……”
人品?修行?梁大少爷在这两方面可真是相得益彰。
修行上荒废懈怠不说,整日里不是斗鸡走马就是流连花楼,修炼二十载连最基本的御剑术都使不利索。为人处世上更是嚣张跋扈,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否则也不至于当初因为调戏迟寒阶,被人家大庭广众之下一箭射出,打落了发冠,丢人至极。
搜肠刮肚,两个字在嘴里来回转悠了半天,没有“至少”出个所以然来。同案的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句好话,只得讪讪道:“至少,至少长得俊俏?”
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堂堂梁家嫡长子,竟沦落到要靠皮相来挽尊的地步。
“哈!”那醉汉闻言更是来劲,拍案大笑,“就他那张脸?”
同桌宾客纷纷低头,有人已经悄悄挪开座位,生怕和这醉鬼扯上关系。谁都知道,梁府今日虽然大摆筵席,但那位新郎官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所以少说几句吧!
而那人毫不理会,借着酒劲,声音却越发放肆,“迟寒阶当年可是剑挑三十六城的绝世天才,如今落得这般下场,真是——”
话未说完,一道黑影倏然闪过。
“啪”的一声脆响,那人手中的酒杯突然炸裂,碎片深深扎进他掌心。鲜血顿时涌出,他痛呼一声,血珠滴落在喜宴的红绸上,晕开一片暗色。
满座哗然。
众人循着来处望去,只见一蓝衣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阴影处,已经是暮春时节,身上却还披着白狐裘衣,衬得脸色纸白,一抬手,方才掠过酒盏的“黑影”扑棱着翅膀,落回这人手臂上。
是只羽色黑蓝的海东青。
“得罪了,让这家伙惊扰了贵客,”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前厅瞬间安静下来,“兄长的婚事是梁迟两家早已商议好的,此事绝无异议。”
这话一出,众人心底都默默腹诽,这婚事本就荒唐,就算有异议,谁又敢为了一个废人去得罪梁家?
逦风城以梁氏为尊,其中也有不少世家依附梁家,数年来除了迟家出了个迟寒阶之外,再没有能够托举家族的人。
当初迟寒阶一剑惊鸿,风华绝代,谁曾想,迟家这位天才还没来得及展翼,就猝不及防被折了翅膀。
先前得罪了梁霁明,迟家本就担心受到报复,如今迟寒阶修为尽毁,迟家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上门,直接把可能连累家族的迟寒阶丢出去,任梁家处置。
处置的结果就是梁家大摆筵席,迎娶迟寒阶。
梁霁明心眼极小,想也知道迟寒阶到了梁家绝对不会好过。
除了迟寒阶本人,谁敢对这婚事有异议?
梁叙安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海东青的羽毛,那猛禽乖顺地收起翅膀,锐利的眼睛却仍盯着受伤的宾客,那醉汉此刻酒醒了大半,脸色变了变,再不敢多言半句。
“带这位客人下去包扎,”他轻声吩咐,立刻有侍从上前搀扶,“今日家兄大婚,别让些许不快扰了兴致,诸位继续。”
片刻的沉静后,前院又渐渐恢复热闹,仿佛刚才的场面没有发生过一般。
夜风拂过,梁叙安掩唇轻咳了几声,白狐裘衣下的身形显得愈发单薄。贴身小厮阿砚急忙上前,满脸忧色:“二公子,夜里寒凉,您身子受不住,还是回去吧。”
梁家支系众多,但当家家主和夫人只有三个孩子,其中二公子梁叙安生来体弱多病,向来被所有人当眼珠子似的保护着,就连最嚣张跋扈的梁霁明在面对这个弟弟时都会收敛几分。
阿砚苦着脸,要是让梁霁明知道他让二少爷跑出去吹了冷风,肯定少不了罚他一顿。
梁叙安扫他一眼,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无妨,今日是兄长大婚,我也想……沾沾喜气。”
远处张灯结彩的院落,烛光摇曳,亮如白昼,“自从昭菀去了鹊山,总觉得冷冷清清的,许久没见府上这般热闹了。”
阿砚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方才听大少爷身边的小厮素宁说,大少爷在席间只喝了一杯酒就走了,到现在还把自己关在书房……”
梁霁明肆无忌惮惯了,一向不把所谓的礼数放在眼里。只是,明明娶到了“心心念念”的人,洞房花烛夜,却没有半点要去新房的意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话到这里,梁叙安抚摸尾羽的手指收紧些许,海东青发出一声不满的鸣叫,他立即松开手,轻轻拍了拍爱禽以示安抚,脸上的笑意却不变:“是么,兄长他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一阵冷风袭来,梁叙安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阿砚连忙扶住他,触手只觉一片冰凉:“二公子!您的手怎么这么冷?我们快回去吧!“
梁叙安任由小厮搀扶,临走前又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更深露重,直到送走宾客,前院的喧闹声才旗堰鼓息。
*
夜风挑动艳丽红绸,裹挟着残留的酒香飘进院落,穿过无数名贵花木,醉人的幽香被尽数隔绝在书房外。
素宁端着托盘站在书房外,雕花木门紧闭,将里面的情形遮得严严实实。他指尖捏着盘沿,轻手轻脚走上前。
“大少爷,”他放缓了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厨房温着您爱吃的莲子羹,还有几样小菜,您要用些吗?”
话音落定,书房里却是死一般的静谧。
烛火摇曳的光影透出来,四下只有风穿过窗棂缝隙的呜咽,衬得这寂静愈发沉滞。
素宁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唤一声,里头忽然传来“啪嗒”一声轻响——像是竹卷从案上滑落,砸在地上。
他惊得浑身一颤,托盘都跟着晃了晃,刚要再开口,里面终于传来了声音。
那声音隔着门板透出来,带着几分沙哑,却又透着惯有的随意:“没事,你进来吧。”
素宁愣了一下,还是低着头推门往里走,刚迈过门槛,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旁的身影。
那卷掉落的竹书躺在那里,素宁恰好望见那人伸出的手。
是一只骨节极为明晰的手,腕骨突出,指骨修长,正捏着竹卷的边缘,动作间透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缓慢。
片刻后那人重新直起身,就坐在那里,身形颀长,身上还穿着那身正红的喜袍,金线织绣的棠花龙凤纹样繁复细致,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华贵的光泽。
素宁下意识抬眼,正好对上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
对方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隽,因那身喜袍的映衬,眉目间还多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秾丽。
奇怪的是,明明是大喜的日子,眼底却没有半分喜色,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沉郁。
硬要形容的话,倒像极了那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满眼死寂。
这个念头素宁心头猛跳一下。
不能吧……
眼前的人可是逦风梁氏的长子,正是新婚之夜,娶的据说还是当初一见钟情的心上人,春风得意,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神情?
素宁不着痕迹垂下眼,将莲子羹轻轻放在案几上,托盘与木案相触,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像是惊醒了沉思中的梁霁明,他猛地眨眼,眼神涣散了一瞬才重新聚焦。
“大少爷,您脸色不太好,”素宁小心翼翼地说,“要不要请府医来看看?”
“不用,”梁霁明下意识回答,声音有些干涩,“反……迟寒阶在哪里?”
素宁心领神会:“在婚房等着您呢,少爷现在要过去吗?”
这话一出,素宁就眼睁睁地瞧见,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梁少爷脸色又白了一寸。
如果先前还心怀侥幸,躲在书房半天试图告诉自己未必就是想的那样,现在素宁这话就是毫无疑问地告诉他:
——梁霁明,你惨啦,你穿成炮灰啦!
几个小时前,梁霁明通宵一整夜,刚做完乱七八糟的财报,起身接个水的功夫就眼前一黑,穿到这本作为睡前读物的小说里。
书名奇长,看完整部小说梁霁明都没记住名字,好在内容简单直白,修仙打怪升级流爽文。
男主樊故,天纵奇才,下山闯荡时一路扮猪吃老虎,捉妖兽,斗世家,收宝物,无数次险象环生都凭借着主角光环得到更大的机遇,看着与之作对的人对他恨地牙痒却又奈何不了他,怎一个爽字了得。
然而这么爽的人生依然会有坎坷,比如本书的最大反派,迟寒阶。
樊故为了打败迟寒阶可是废了不少功夫,如果不是主角光环的庇佑,几乎要与反派同归于尽才能彻底杀死他。
虽然都称的上一声天才,但和主角的康庄坦途截然不同,迟寒阶的前几十年堪称憋屈的一波三折。
因为身世并不光彩,少时不受家族重视,日子过得艰难窘迫。好不容易得到去鹊山修习的机会,在刻苦和天赋的加持下逐渐崭露头角,再也没人敢轻视他、即将步入正轨的时候遭人陷害。
身中奇毒,修为尽废,一夕之间从受人敬仰的天才剑修沦为废人,不得不离开鹊山,还被家族丢弃,强迫与曾经纠缠过他的梁家少爷成婚。
梁家少爷性格跋扈,曾经借着“一见钟情”的由头骚扰纠缠迟寒阶,被迟寒阶众目睽睽之下落了面子,自然会想方设法报复回去。
这人本就看不惯迟寒阶的清高孤傲,为了让迟寒阶低头求饶,成婚后更是对他百般折辱,极尽虐待。
以至于后来迟寒阶恢复修为,第一个报复的就是梁家,而梁家少爷……死得尤其惨烈。
——显而易见,这个“梁家少爷”,正是梁霁明自己。
想到这里,梁霁明冷汗涔涔,指尖发凉。
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人都娶回家了,显然来不及了。
按照原著剧情,迟寒阶虽然现在修为尽废,但三年后就会恢复实力,甚至更胜从前。而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梁霁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揪出来。
素宁见他面色惨白,额头渗出冷汗,担忧道:“少爷?您是不是身体不适?要不……今晚就别去新房了?”
“不,”梁霁明几乎是脱口而出,沉重道,“去,必须去。”
迟寒阶再怎么神挡杀神,那也是三年后的事。现在的他经脉尽断,灵力全失,连最基础的术法都使不出来,只能任人摆布。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三年里,扭转原书中惨烈的结局。
至少,不能让迟寒阶恨到非要亲手杀了自己不可。
*
廊下花影绰绰,红绸高挂。
梁霁明深吸一口气,吩咐素宁回去,随后推开婚房的门。
屋内红烛高照,满目喜庆的红色,却莫名透着几分冷清。
绕过屏风,一个瘦削的人影安静地坐在床沿,一身婚服,与满室艳红相印。
他没遮盖头,墨发垂落肩头,衬得肤色如雪。听到动静,才缓缓抬眼。
四目相对,梁霁明呼吸一滞。
烛光下,迟寒阶的面容苍白如雪,透着一股病态的脆弱。分明是一副羸弱的样子,那双漆黑的眼睛却深不见底,像是淬了寒冰,冷得刺骨。
身形单薄,却丝毫不显柔弱,反倒有种孤绝清冷的气度,仿佛一柄见血的寒剑,即使折断了锋芒,也依旧让人不敢轻视。
梁霁明心想,他可能有点理解原主为什么非要强娶迟寒阶了。
确实有点病恹恹的美感。
鄙人的目标是再开一个坑和大家一起过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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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迟寒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