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那层用来伪装的人皮,画皮鬼彻底显露出本来面目——只剩下一身泛着不祥黑气的骨头架子,关节扭曲,骨骼形态异于常人,在深沉如墨的夜幕中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容姜冷眼看着那堆在地上因剧痛而不住颤抖的骨头架子,眼中只有审视。她纤白的手指于虚空中轻轻一点,一道禁锢之力瞬间落下。
画皮鬼顿时再也无法动弹分毫,被牢牢地固定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连一丝一毫的挣扎都做不到,更像是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枯树枝了。
画皮鬼无法再动,但魂体被撕裂的痛楚却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因为静止而变得更加清晰,折磨着他的每一丝意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魂力正在缓慢流失的细微声响。
“现在,可以据实相告了么?嗯?”少女声音柔和清亮,宛若春燕在梁间呢喃,悦耳动听。
可在画皮鬼听来,这声音无异于是来自九幽地狱的丧钟,让他那一身焦黑的骨架抑制不住地想要瑟缩,却连这点都做不到。
纵然是在浓厚的夜幕之中,容姜的视线也未曾受到丝毫阻碍。她敏锐地注意到,在那褪去人皮的骨架胸腔的肋骨缝隙间,似乎藏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黑乎乎的,几乎与画皮鬼焦黑的骨头融合在一起,乍一看还以为是凝固的焦黑血肉。她心中微动,勾了勾手指。
那东西便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嗖”地一下从骨架中飞出,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掌心。
那是一本古老的书籍,封面是暗淡的黑色,材质非皮非纸,触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一些模糊难辨的暗纹。书页边缘残破不堪,明显缺失了很多页,剩下的也泛着陈旧的黄褐色。
然而,容姜的凤眼却微微眯起。重点是这本书上蕴含着的幽冥之力,这是属于冥界的东西,准确地来说,是旧日地府时代的遗物:生死簿的残卷,上面曾经记载着少部分人的命数气运。当然,眼前这本残破不堪的生死簿,其权限和效力早已十不存一,大概也就只能看到这座城池及周边范围内部分凡人的粗略寿数信息。
自从冥界革新,旧地府体系被整合重塑后,生死簿在全新的冥界早已更名为“阴阳生死卷”,其运行规则和权限也经过了重新划分和加密。而流落在外、如眼前这本的旧版生死簿,在世间应该早已失去干涉命数的实际作用,其上附着的法则力量会随时间流逝而逐渐消散才对。
“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您……求您饶我一命……哪怕让我去地狱受苦也好!”画皮鬼的两排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激烈碰撞。
此刻,他再无半点侥幸心理。眼前这个少女能轻易拿出地府的生死簿残卷,其身份已然呼之欲出,绝非他所能想象和抗衡的存在。
说罢,他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来历和所作所为都交待了个一清二楚,不敢有丝毫隐瞒。
据他所述,他生前竟是个和尚,法号常寂。然而这常寂虽身在空门,却六根不净,表面上吃斋念佛,暗地里却痴迷修行各种偏门邪术,更是个贪花好色之徒。他利用僧人的身份便利,常与一些无知或寂寞的妇人通奸。后来,东窗事发,他被一名妇人的丈夫当场捉奸在床。那妇人的丈夫大小是个朝廷官员,为了泄愤和挽回颜面,对外发了公告,揭露常寂是名淫僧,更有其他不堪受辱的妇人被鼓动出来作证。最终,常寂便被愤怒的民众施以火刑,活活烧死,只剩下一身焦黑的骨头架。正因为生前修行邪术,死后怨气不散,魂魄便依托那邪术根基,化为了一只需要披皮伪装的画皮鬼。
成为画皮鬼后,常寂依旧恶习不改,同时也需要不断害人来维持自身存在和修炼。他确实跟负责引渡的鬼差交过手,凭借邪术和对鬼差执法流程的熟悉,数次逃脱。更是在一次激烈的交锋中,他趁乱从一名似乎受了伤的低阶鬼差身上,抢夺到了这半本生死簿残卷。
加上常寂生前就极精通相面卜算之术,结合这生死簿残卷上显示的信息,他竟然可以隐隐窥得这座主城之内部分人的生死寿夭、气运兴衰,这让他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害人模式。
先前常寂骂鬼差都是些蠢货,但他内心也知道不能轻易把事情闹得太大,引来地府的真正关注。他已然是鬼,鬼差对鬼有着天然的压制和克制。普通的低阶鬼差他或许可以凭借邪术和生死簿信息周旋甚至击退,若真是闹出了无法掩盖的大动静,那些低阶鬼差一旦上报,引来高阶阴差甚至判官,那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而且,在他的认知里,地府的一股强大势力可是属于佛门藏弥王的。像他这般,生前不修己身、破戒犯淫,死后亦不思悔改、修炼邪术、残害生灵的和尚,若是落到菩萨手里,会是什么下场?他想都不敢想!一个修炼邪术、六根不净的和尚,并不代表他对佛没有敬畏之心。相反,越是恶事做尽,又切身体验过鬼魂、幽冥之力的真实不虚,就会对因果报应、神佛审判更加畏惧。
有了这半本生死簿残卷,又凭借着自己的相面之术,常寂便可以轻松地“筛选”目标。他专门去找那些生死簿上显示阳寿将尽、或者面相上显示“死气已现”的人。对这些人下手,他认为风险最小。他会用残忍的手段折磨受害者,然后在杀害他们的同时,运用邪术剥离吞噬掉受害者的一部分神识和魂魄碎片!这样一来,受害者死后形成的鬼魂便会变得浑浑噩噩,灵智不全,连自己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都记不清楚。
而每日忙碌奔波、需要引渡大量亡魂的鬼差,碰见这样一个符合“阳寿已尽”记录、又迷迷糊糊仿佛刚死还没反应过来的鬼魂,通常只会按流程将其引走,又怎么会特意花费精力去深入调查其魂体是否受损、死亡是否有疑点呢?这便给了常寂极大的操作空间。
在持有并能够利用生死簿残卷的那段时间里,是常寂最“得意”的时光。他那时还不算太贪心,觉得剥张人皮用来伪装,再偷偷吞点无伤大雅的残魂碎片用来修行,神不知鬼不觉,没有谁可以察觉到他做下的事。简直是完美的循环。
可是后来,那生死簿残卷上附着的幽冥之力和法则气息越来越弱,能清晰显示的信息也越来越少。常寂迫不得已,只能趁着其力量尚未完全消失前,将上面还未模糊消失的人名、寿数信息全都紧急誊抄了下来,并日夜背诵记熟,以备后用。
就这样,他靠着这份“死亡名单”,又“潇洒”地害了数年人。
然而,邪术岂是那么好修、毫无代价的?
本以为只是剥皮作为伪装,吞噬残魂增强力量。可是随着邪术修习的时日愈久,境界看似提升,常寂就愈发感到一种源自魂体深处的诡异的“饥饿感”,他开始对活人的内脏,尤其是心脏,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
只是生前毕竟是个人,吃个动物的内脏对和尚而言都是犯戒的,何况是人心?犯不犯戒的对他而言已是小事,主要是直接吃人心,心理上总觉得有些障碍,过不去那个坎。
直到三个月前,常寂感觉身上披着的那张人皮已经越来越不合身,仿佛要枯萎脱落。他精心挑选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即将猝死的人,剥下他的皮后,看着那具失去皮肤的躯体,尤其是那颗仍在微微颤动的心脏,那种渴望达到了顶峰。一时没控制住自己,他竟然直接伸手剜出了那颗心,生生吞吃下去。
吃掉之后,常寂立刻感到一股灼热而庞大的生机能量涌入魂体,那种舒畅感和力量提升的速度,远非吞噬残魂碎片可比。他觉得自己整只鬼都“轻松”、“强大”了许多,那种生机勃勃的感觉令鬼十分难忘,甚至沉醉。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再往后,几乎每隔半个月他就渴望“尝一次鲜”,而且吃完之后,明显感觉自己的邪术修行进度加快,魂体也更加凝实。因此,他对人心的需求量就越来越大,作案也越来越猖獗。
人是万物之灵长,人心凝聚着生灵的精气神,对其他妖魔鬼怪而言,确实或多或少都有增强功力的效果,只是这个量对于那种根基深厚、修炼正统功法的大妖大魔而言,是微乎其微的,甚至可能因戾气缠身而阻碍修行。但对于常寂这种根基浅薄、纯粹依靠邪术速成的小鬼而言,效果却是非常显著且诱人的。
一坨焦黑的骨头架子,用嘶哑破碎的声音,声情并茂地讲述着自己如何一步步沉迷于吃人心的感觉,那场景别提有多诡异和渗人了。
听完之后,容姜有片刻的沉默,绝美的面容上覆盖着一层寒霜。其实倒也不必描述得那么详细。“够了!”她冷声打断,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孤且问你,”她的目光落回手中的生死簿残卷上,语气冰寒,“这本残卷,你确定是从鬼差手中抢夺所得?可是原先负责引渡此片区域亡魂的鬼差?你得到这本残卷,具体已经多少年了?”
容姜简直无法想象,按照常寂的说法,这些年里,他到底吞噬了多少残魂碎片?而那些魂体受损、灵智不全的亡魂,又有多少已经浑浑噩噩地进入了轮回?魂体有损,即便入了轮回,就算依然是转生为人,不是先天智力有损就是痴傻呆儿,亦或是体弱多病、早夭之相。
这样被强行剥离了部分魂魄又被鬼吞噬的亡魂,即便进入轮回,也补不全缺失的魂魄本源。如果不在转轮殿的洗魂池进行专门的固魂滋养,几世轮回下来,魂魄本源只会被不断消磨,最终结果只怕是彻底魂飞魄散,连轮回的资格都失去。
容姜差点被气笑,这个常寂,其所作所为,还叫仅仅害人性命吗?他这分明是抱着叫人永世不得超生、连做鬼都不完整的心思在作恶!
而冥界每日需要引渡的亡魂不知凡几,像那种记录上显示“寿终正寝”,生前在功过簿上又没有大过错的,通常经过简单的赏功罚过程序之后,就会安排其进入轮回,哪里还会专门给每一个亡魂做个详细的魂体检查,看他魂魄是否完整无缺?这其中的漏洞,竟被这等邪物利用了个彻底!
“应……应该是负责此地的鬼差吧……”常寂的声音还夹杂着牙齿碰撞的“咯咯”声,“之前和他们也交过几次手,他们的活动范围大致就在这一带。而且我看这个残卷上记载的,也确实都是这座城内以及周边村落之人的寿数信息。”他努力回忆着,“大概……大概有个七八年了吧?或许更久?我……我记不太清了,做鬼久了,对时间的感知就模糊了……”
容姜长眉微蹙,对这个模糊的时间并不满意,但她知道对于一只浑噩的鬼物而言,要求精确的时间确实困难。她淡淡道:“你且将得到这本残卷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不可遗漏任何细节。”她要据此判断,这究竟是意外流失,还是另有隐情。
一堆黝黑扭曲的骨头架子着实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眼眶中微弱跳动的两点猩红鬼火,显示着他仍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