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多雨,一连下了数日,秋沉鸾晨起去膳堂吃个早饭的功夫,裙角就湿了一圈。
她进屋时拍拍裙角,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这雨都下了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放晴的意思。”
原身的衣裳件件精巧别致,轻软似云,飘逸得像画上的仕女。只是下雨天不太方便,她一手撑伞,一手拎着裙角,还踩翻了好几块青石板,短短一段路走得实在艰难。
花垂衣正坐在她房中读信,闻言极快地皱了下眉,露出个有些古怪的神情,转脸看来,“谁让小姐偏偏喜欢这样花里胡哨的衣裳?自己喜欢不够,还给我做了许多,又动不动往我身上挂那些金银珠玉的,打起架来十分累赘。”
她说着累赘,但脸上不见丝毫厌烦,反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显然乐在其中。
秋沉鸾脑海中突然极快地闪过一个画面,宽阔的庭院中,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女童,一站一跪,站着的那个女童粉妆玉砌,像个年画娃娃。
她小跑过去将跪着的女童拉起来,拍干净她的身上的雪,将人拉着进屋去了,再出来时,二人变成了一模一样的打扮。
画面一转,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举着条紫色长裙在身旁少女身上比划着,二人的面貌像被一层雾笼罩着,看不分明,只能看见裙摆上层层绽开的玉兰花纹样。
秋沉鸾神情恍惚,下意识问:“我从前是不是送过你一条淡紫色、绣着玉兰花的裙子?”
方一出口,她理智便回笼几分,觉得不妥,正要笑一笑扯开话题,花垂衣却猛然起身,眼眶微红,眼中还闪烁着惊喜之色,“你、你记起来了?那是我离家最久的一次,你说是给我补上的生辰礼——”
她摇了摇头:“只是看见了一些画面。”
秋沉鸾本不该对这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有什么反应,但不知为何,鼻尖也有些酸涩。
想必又是原身的记忆吧。
没再多思,秋沉鸾重新换了身水蓝的裙子,匆匆忙忙就要出门,花垂衣看了眼天色,忍不住劝阻:“也不是非得日日都去吧?就算实在要去,时辰还早,要不等雨势稍缓些再说?”
她心中对关风词的举动十分不忿。
说得好好的交易,乐歌已经送走了,《无上经》的密文也给他了,偏偏那人还不依不饶。
秋沉鸾见她这副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那日她提出以真正的《无上经》和关风词做交换,他果然答应下来,只是又抬起他那只包得严严实实的手,额外提了一个条件。
【我是因你深入火场,由此受伤行动不便,那在我伤势彻底恢复之前,有劳秋姑娘亲自照料。】
于是这几日她一天三次去他院中,比点卯还准时。
眼看到时辰了,去晚了又不知这厮要折腾什么幺蛾子,秋沉鸾朝花垂衣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去去就回。”
随即不等她再劝,提着裙子一溜烟小跑着出门去了。
小院门口多了两个把守的人,是刚调来的敬王府亲卫,这几日已经跟她混熟,但今日殷勤得有些过分,不仅老远张望见她就急着过来为她撑伞推门,还一路将她送至廊下。
“姑娘可算来了,公子方才问了三道时辰了。”
秋沉鸾有些诧异。
不至于吧?他又不是当真行动不便,还使唤她上瘾了不成?
她一进门,便见关风词拿着本书正看得聚精会神,好似连她进门都没察觉。
秋沉鸾心中好笑,配合地走到近前唤了句公子,他才放下书,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将右手伸出,等着她换药。
这几日下来她动作已经十分熟练,不得不说,关风词这儿的好东西真不少,这才没几日,他手腕上的伤眼看就要结痂了。
“恢复得不错,这纱布就不用再包了吧?”
关风词斜斜看来:“你又不是大夫。”
“……成,包,接着包,最好再包上三个月,免得连累公子的金尊玉体留疤。”
他对她话中的讥讽照单全收,“知道就好,休想躲懒。”
伤口处生出了新的软肉,快结痂前总是泛痒,尤其是秋沉鸾的力道放得很轻,她又凑得极近,近到他的手腕都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如羽毛般拂过。
关风词手指动了动,下意识往后抽手,被一把攥住,“别动,药没涂完呢。”
他便不再动了,只是无处可放的目光忍不住放在面前的人身上。
她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的头顶。
这发髻一定不是她自己盘的,刚醒来那几日见她头发总是挽得松松散散不成样子,自打跟花垂衣亲近之后,才有了些世家淑女的样子。
但也仅限妆扮,行事还是一样的出人意料。
就好像那日,她说“真正的《无上经》”时,关风词是当真觉得很诧异。
秋沉鸾并不是一个多复杂的人,或许因为失忆,她的心思仿佛都写在了明面上,比那个小和尚强不了多少。
故而关风词虽然有所怀疑,但也只猜测过玄照或许是将《无上经》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藏了起来,又故意选了这个傻姑娘来转移众人视线。
唯独没想到,秋沉鸾一早便知道其中隐秘。
不仅知道,甚至还演技精湛地瞒过了所有人。
秋沉鸾对此很是无辜:那种要命的东西,那种要命的情形,她但凡敢露出一点破绽就可能小命不保,当然得好好演了!
曲谱当然没有问题,不过嘛——她给关风词的只有半本,真正的《无上经》,藏在下半本曲谱里。
那日还多亏了关风词这尊大佛在场,居然没人想到来搜她的身,再加上那半本琵琶曲谱混淆视线,成功让她带走了《无上经》。
不过《无上经》对那些野心家来说是至宝,对于她则毫无用处,所以她在和花垂衣商议之后,便决定用它来换乐歌的命。
虚无的宝藏,比起一条人命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好了。”秋沉鸾打了个蝴蝶结,满意地点了点头。
关风词回过神,看了一眼,竟什么也没说。
他最近脾气简直好得可怕,秋沉鸾觉得自己胆子都变大了。她手上慢吞吞收拾着药瓶,一边拿眼神觑他,片刻后,果然听见他开口。
“外面雨大,不如吃些东西再回去。”
“也好!”她熟练地坐到桌前,对着桌上的点心满眼放光。
不知道敬王府的亲卫来时是不是还把王府的厨子带来了,最近关风词这儿竟日日都有好吃的,各式点心甜汤不说,到了饭点还有满桌佳肴,顿顿不重样。
原本秋沉鸾换完药就走,但自打尝了一口后,那脚就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她每晚睡前都会谴责自己,怎么又被关风词的糖衣炮弹迷惑,但第二日关风词挽留时,还是次次都不争气地答应。
罢了,关风词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哪里懂得欣赏玉桂糕、蒸酥酪、酒糟鱼、香酥鹅……
她要是不吃,岂不是辜负了厨子的手艺?
吃完了点心吃午饭,吃完午饭还有下午的点心。
于是说好的去去就回,却一直到夜幕降临花垂衣找上门,秋沉鸾才离开。
花垂衣对此忧心忡忡。
“这些日子我们几乎翻遍了普济寺,但都没有查到更多线索,多留无益,要不还是回宜川去吧?”
提到宜川,秋沉鸾不知为何,心底仿佛有些抗拒。
她知道,她如今既然已经成了秋沉鸾,那早晚是得回去的,只是她潜意识里总想着往后拖一拖。
万一回去之后被原身的家人察觉异样,她该怎么解释?
还有——
“对了,我受伤的事查得如何了?”
原身既然是为调查生父线索而来,当时为何匆忙下山,又为何会身受重伤倒在路边?
她对原身的处境了解不多,这几日花垂衣一直在联系原身的心腹调查此事。
“你究竟为何下山恐怕只有等你恢复记忆才能知晓,不过当时那个丫鬟的尸体在附近的半山腰处找到了,她是被一刀毙命的。”
“可我身上虽然有伤,但都不致命,这是不是说明对方一开始就没想真要我的命?”
秋沉鸾推测着,又觉得不对,“不,与其说是没打算要我的命,更像是想将我的死伪装成意外?”
毕竟原身真的死了。
花垂衣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若说全天下谁最想要你死,那一定非秋落云莫属。”
“秋落云?”
没听说过。
花垂衣似乎有什么顾虑,这次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她语气不似平时那般随意,多了几分慎重与怒气。
“落云小姐是您的表姐,因为幼年丧父,自幼便跟随她的母亲琴夫人,也就是您的姨母回到了秋氏久居。琴夫人常年抱病,夫人便将落云小姐带在身边亲自照料,甚至让府中上下称她为大小姐,您是二小姐。”
秋沉鸾觉得自己懂了,看来回到宜川后,她接下来要拿的是宅斗剧本啊。
“那我和她究竟有什么恩怨?好歹也是亲表姐妹,值得她恨我恨到这个地步,我都离家千里了还要派人来杀我。”
花垂衣又沉默了良久。
秋沉鸾根据自己“遍览群书”的经验随口猜测。
“我抢了她未婚夫?”
“不曾。”
“寒冬腊月推她下河?”
“没有。”
“仗着身份欺凌她。”
“从未。”
秋沉鸾想不通了,“那还能是什么?”
花垂衣终于说了实话:“落云小姐觉得只要能除掉您,家主之位夫人就一定会传给她。”
等等,家主之位?
秋沉鸾懵了,她难道不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沉迷富贵的千金小姐吗?
花垂衣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同她解释她的身份。
“宜川秋氏上一代家主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当时族老都让老家主从族中晚辈里选人过继,但夫人——也就是您的生母说服了老家主,力排众议坐上了家主之位,并立下规矩,往后择选少主,不论男女,能者居之。您是夫人的独女,于情于理,您都是秋家下一任家主的不二人选。”
秋沉鸾被这个消息砸晕了头,半晌没能回神。
而另一边的小院禅房中,亦刚好说起秋家。
关风词这几日心情显然不错,眼看他和秋沉鸾越走越近,魏连朝忍不住旁敲侧击,“听闻宜川秋氏女子也可掌家,但秋氏的少家主不外嫁,如今的家主秋夫人正是秋姑娘的亲生母亲,往后秋姑娘若是继承家主之位,那岂不是不能出嫁,只能招婿?”
韩重光见关风词眉心一皱,却不说话,忙张口反驳:“嗳,连朝,这你可就不知道了,秋姑娘虽然是秋夫人独女,但秋氏选家主并不看血脉,而是能者居之。秋姑娘上头还有个表姐,也是自小在秋夫人跟前长大,听闻那位秋大小姐才是秋夫人选中的少家主。”
听得这话,关风词将手中长剑重重一放,面目沉肃:“荒唐!”
秋沉鸾何处不好?既然能者居之,为何不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