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歌似乎很急,进门后只匆匆瞥了她一眼,点了盏灯,搁在一旁。
秋沉鸾悄悄睁眼,发觉屋中四壁都悬挂着暗青色的布,乐歌正忙着将布全部揭开,青布底下,竟挂着一幅幅画像。
画中女子或坐或躺,姿态不一,脸上神情各异,但都是同一个人,是个容貌艳丽的美人。
正中央最大的那副画与人等身,画中女子正脸朝外,眼中含情脉脉,伸手向前,仿佛正要牵住她的心上人。
乐歌不时调整着屋内的灯烛。
随着光影变化,那些画像在明明暗暗的屋内越发惟妙惟肖,晃眼看去,竟宛若真人。
而乐歌身上装束和脸上妆容,正与画中女子一致,连头上那支鎏金蝴蝶簪都一模一样。
屋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秋沉鸾刚闭上眼就觉眼前一黑。
乐歌将方才揭下来的青布全扔到角落,刚好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秋沉鸾小心揭开一条缝,好让她能看清屋内情形。
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正在犹豫。
屋内下一刻忽然响起一阵歌声,乐歌躲在最大的那副画像后面,悠悠唱着一支小曲。
这曲子应当是温柔的小调,但她的歌声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令秋沉鸾头皮发麻。
屋外雨声连绵不断,劈开一方寂静天地。
屋内歌声哀婉凄凉,勾人忆起前尘旧梦。
终于,那扇门被推开,寒风骤然涌入,屋顶悬挂的轻纱被吹得扬起,带着些许檀香。
高大的壮年男子迈入屋中。
木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将不肯停歇的风雨都一并关在了屋外,他却毫无反应,目光完全被屋中画像吸引,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复又怔然上前,走到正中央的画像面前,缓缓伸手抚上画中女子的脸。
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屋中响起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阿生,你来了。经年未见,可还记得故人?”
秋沉鸾瞳孔微缩,这声音——跟乐歌平时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应当是在模仿那画中人。
卢陵生浑身一震,抚摸画像的那只手如触电一般猛然收回,震惊道:“玉眉?玉眉,是你回来了?!”
“玉眉”又是哀哀一叹,“我在奈何桥头等了整整十三年,始终等不到你,于是我只能求了孟婆,让我亲自来见你一面。”
“见到我,你欢喜吗?”
不知为何,卢陵生那张冷硬的脸竟然蓦然柔和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过往。
“我自然欢喜,玉眉,你送我的香囊,我一直留着,贴身携带,生怕弄丢,你看——”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靛色的香囊,那香囊已经很陈旧,边缘处都起了毛,但仍然干干净净,显然往日十分爱护。
“这是我上京时,你亲手为我所做,可惜香囊早已无香,你也走了这么多年。”
画像后的乐歌听得此话,脸上出现一股愤恨,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是啊,这么多年了,你可有梦见过我?”
卢陵生握着香囊,眼中有些湿润,他在画像前盘腿坐下,自嘲般笑了笑。
“我既盼你入梦,又怕你入梦,玉眉,你来见我,是因为想我,还是因为恨我?”
“那你呢,你如今是怕我,还是爱我?”
他立刻道:“我自然爱你……我出身低微,这么多年,费尽心思百般努力,一路坐到禁军副指挥使的位置,圣上多次问及我的婚事,想为我赐婚,可我心里始终只装得下你一个人,旁的女子再好,也终究不是你,只有你……在我心里,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阿生,既然如此,黄泉路阴冷,你不如下来,陪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喝孟婆汤,一起投胎转世,来世再做一对有情人,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急切,画像适时轻晃,仿佛是画中人的催促与邀约。
卢陵生再度伸手,像是想要拉住画中人的手。
下一刻,寒光一闪,长刀瞬间出鞘,狠狠劈开那副画像。
画像被劈成两半,砸落在地,画上的美人也被一分为二,原本在笑,此时只看半边,却仿佛在哭。
画像之后,乐歌似乎早有预料,已提前退开,此刻安然无恙。
她面上带着惶惑之色,眼中含泪,朝着卢陵生伸出手:“阿生,你要杀我么?你还要再杀我一次么?”
“那年明月楼高,楼下王孙公子无数,我却独独只看见了你,你我天地为媒,日月为证,结发同心,你说要与我相濡以沫,与我白头到老。”
“那时的我们多好啊,光阴如流水,可我以为,你永远都会是那个为我簪花,为我舞剑的少年。”
“我为你变卖金银细软,在城南买了小院,你说那是我们的家,白日我为你洗衣做饭,夜里为你红袖添灯。”
卢陵生面色已变得冷硬,但秋沉鸾眼尖地发现,他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够了!我不管你是何人,又为何在此装神弄鬼,但若再敢冒充亡妻,今日我必将你斩于刀下。”
乐歌听完却丝毫不惧,她抬手抚了抚发间的蝴蝶簪,柔情款款,甚至往前走了几步,“阿生,你好好看看,我就是玉眉啊,这支簪子,是你攒了许久的银钱,才请老工匠为我做的,你说它极衬我,还说往后等你出人头地,要给我买更多更好的首饰。”
“言犹在耳,可岁月如尘,你的发间,何时也染了霜色?”
秋沉鸾摇了摇头,好一出攻心计。
卢陵生手中的刀重重落地,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缓缓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支蝴蝶簪。
“你还戴着它——玉眉,你恨不恨我……你应该恨我的,是我、是我负了你,我有愧于你!”
乐歌突然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卢陵生被打得脸都偏了过去。
他没有还手,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阿生,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心里只有我一人,那你为了前程将我送上别人的床榻时,又作何想呢?”
“我那时腹中,可还怀着你的骨肉,却活生生被打死,一尸两命。”
“你说那个孩子若是生下来,会有几分像你?!”
这话如一道惊雷,不仅狠狠震碎了卢陵生的心神,连秋沉鸾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畜生!
怪不得乐歌要费尽心思找他报仇。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好一出大戏啊。”
卢陵生当即转身,将乐歌挡在身后,望着推门而入的岳千杉。
岳千杉的出现似乎令他清醒不少,他厉色道:“岳大人半夜三更跟踪卢某,是何用意!”
“我若是不来,卢指挥使恐怕就要被这妖女骗了,尊夫人早已亡故,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怎么可能是她!你看清楚,她究竟是谁?!”
卢陵生被当头棒喝,回头看了一眼乐歌。
门扉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也吹散了他脑中的那点迷离。
但他只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对岳千杉冷声道:“卢某的事不劳岳大人费心,岳大人还是请回吧。”
岳千杉冷笑连连:“好,好一个痴心人,卢指挥使爱妻之名传遍京城,岳某也曾有耳闻,都说卢夫人是不慎跌落荷塘溺亡,此后你卢陵生便一心一意为亡妻守节,连太后都曾褒奖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却不曾想,原来也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卢陵生拾起刀,怒目圆睁:“岳千杉,你究竟想如何?”
“好办,岳某一心为圣上分忧,普济寺是个好地方,远离中州,各方势力混杂,人人都各怀心思,在这儿死个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指挥使以为呢?”
“你要杀公子?”
“关风词活着,始终是圣上的心腹大患,时时威胁圣上,威胁太子,你我为人臣,为主分忧是分内之事,如今寺庙内外被禁军掌控,我带来的那个少年,正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柏舟,只要卢指挥使点头,必能令关风词葬身此处。届时,圣上定有封赏,指挥使这个副字,也是时候拿掉了。”
“至于今夜之事,岳某可以发誓绝不向外泄露半个字,卢指挥使的名声不会有半点瑕疵。”
他言辞笃定,并不认为卢陵生会拒绝。
乐歌忽然笑了。
“果然,你们这些做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岳千杉脸上多了抹阴狠,他手中的短刀出鞘,盯住乐歌。
“不如我先替指挥使了结了这女子,就当是我与指挥使合作的诚意。”
他说着便持刀朝乐歌挥去,却在半路被卢陵生挡住。
“怎么,指挥使舍不得?这女子接近你必然别有用心,你当真要留着她?”
“卢某私事,不劳岳大人操心……”话音未落,一把尖刀当胸穿过,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地。
乐歌在他身后冷笑:“你该为她赔命!”
岳千杉见状眼神一变,“这就是你妇人之仁的下场!”
他又欲朝乐歌动手,卢陵生却依然死死挡在二人中间,不肯退让。
他没有问乐歌为什么,只低头看了眼胸口的刀,平静道:“小姑娘,你是第一次杀人吧,这一刀歪了。”
乐歌红了眼,猛然拔出刀又狠狠捅向他,卢陵生避也不避。
岳千杉斥道:“疯子,你个疯子!”
但他仍旧不肯罢休,若是放任卢陵生死在此处,他会有麻烦。
“来人,快来人!有人刺杀卢指挥使!”
底下有禁军守卫,一个小女子罢了,不难对付。
“岳大人是在叫我吗?”
禁军毫无踪影,柏舟却突然抱着剑,笑盈盈出现在门口。
秋沉鸾:真是乱成一锅粥了(无奈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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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章时配的是河图的《又惊春》当BGM,很为玉眉不值,写得我有点难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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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陈年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