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初透,云霞未散,太玄宗剑阁试炼台上早已人影攒动。
剑阁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却压不住台下弟子们的低声议论。今日是剑道考核,擂台上剑光如雪,刀影似电,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沈灼渊斜倚在剑阁门框上,指间捏着一粒花生米,漫不经心地往上一抛。花生米在半空划出一道懒散的弧线,他眯着眼,下颌微抬,“咔”的一声脆响,慢悠悠地嚼着,神情餍足得像只晒饱了太阳的猫。
卫子谦站在一旁,嘴里鼓鼓囊囊地塞着偷来的花生,含糊不清地提醒:“沈兄,今日是太玄宗剑道考核,你多少认真些。”
“卫兄放心~”沈灼渊拖长了声调,指尖一弹,又一颗花生米飞上半空,“我这人,最是认真。”
话音未落,花生壳已精准地落进三丈外的竹篓里,连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没有。
黄画扑哧一笑,眉眼弯弯:“沈师兄这张嘴就没停过,偏生也不见长肉……”话音未落,一粒花生米“嗖”地飞入她微张的嘴里,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小丫头,”沈灼渊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懒洋洋地笑,“少学江昙那套文绉绉的。”
“……”站在一旁的江昙嘴角一抽,默默往旁边挪了半步,假装没听见。
恰在此时,李然宗踏入剑阁,手中捧着一方鎏金锦盒,神色恭敬地朝无烬雪行礼:“雪尊。”
无烬雪抬眸,目光淡淡扫过:“何事?”
李然宗低眉垂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父亲说,这是上古剑意残篇,他担心其中……或有蹊跷。”
沈灼渊眸光微动,视线落在那锦盒上,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盒中隐隐透出一缕黑莲残片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无烬雪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放下吧。”
李然宗依言将锦盒置于案上,刚退后两步,却见沈灼渊突然伸手,一把掀开盒盖。
“铮!”
盒中黑莲残片骤然震颤,莲瓣如刃,寒光乍现,直刺沈灼渊掌心!
“小心!”卫子谦剑已出鞘三寸,剑锋冷冽。
沈灼渊却只是唇角微扬,任由那莲刃轻轻划破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缓缓凝聚,轻轻坠落,正中莲心。
黑莲残片骤然一滞,旋即黯淡无光,再无半点动静。
李然宗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却又在瞬间松懈下来,仿佛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无烬雪扫了沈灼渊一眼,指尖在桌面轻叩,原本悄然滑出袖口的二十四忏玉链无声收回。
然而就在这瞬间,李然宗猛地后退一步,袖中赤玉骤然滚烫,灼得他掌心剧痛!
“唔!”
识海里有个声音在质问他:沈灼渊的血,为何……不是黑金色?!
“李然宗?!”江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形。
赤玉剧烈震颤,表面“咔”地裂开数道细纹,仿佛承受不住某种无形的压迫。
李然宗瞳孔骤缩,猛然惊觉:九霄此举,根本是在试探!
若沈灼渊真是红莲主化身、酆都大帝转世,见他受伤,必会引动业火相救!可如今……血是红的,莲是死的,一切平静得近乎讽刺。
赤玉在他掌心轰然爆裂,碎片飞溅的刹那,李然宗终于看清了一切……他的金丹内,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金色丝线,如提线木偶的傀儡线,一路延伸至神魂深处。
那是九霄的咒。
而他的父亲,李仲鲲,就站在暗处,冷眼旁观。
“原来……我才是那颗弃子。”
他苦涩一笑,骤然间五指如钩,狠狠地戳向了自己的气海!
“李然宗!”
“李师兄!”
数道惊呼同时炸响,剑阁内霎时乱作一团。
“胡闹!”
无烬雪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可李然宗已经听不清了。
金丹裂解的剧痛如狂涛席卷四肢百骸,灵力溃散,如决堤之洪,肆意冲撞经脉。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却仍死死盯着无烬雪,那位他敬仰了二十余载,亦倾慕了二十余载的司法神君。
“师尊……”
鲜血沿着唇角曲折滴落,宛若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符咒,他身形摇晃,终是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扣进青石缝隙,指节绷得惨白,似要碾碎骨血。
“您早就知道……对不对?”
——知道他偷取那缕白发。
——知晓他傀儡咒发作时,蜷在榻上咬紧牙关写下的“沈灼渊今日无异常”。
甚至……知晓他袖中藏了三百日的弑神针,却始终未点破。
无烬雪静立如亘古不化的寒峰,衣袂轻拂,不染纤尘。眸中雾青与月白交织,如神明垂眸,审视天书上早已写定的命轨。
沉默,便是回答。
李然宗忽地低笑起来,笑声嘶哑如裂帛,眼底血丝狰狞:“那您……为何不杀我?”
为何纵容他偷走那缕白发?
为何明知他传递消息,却仍留他在身侧?
为何给他一场镜花水月的师徒名分,连掌心温度都吝于施舍?
“因你尚有选择。”
无烬雪的声音似冰刃划破迷雾,额间十二瓣莲印金纹微闪,如净世律法对将死之人的最后垂怜。
可李然宗已经听不见了。
金丹尽化尘土,灵力消散无踪,他的身躯如脱线的木偶一般颓然倒地。
在意识溃散的最后一瞬,他恍惚看见。
无烬雪的白丝随风轻扬,宛若雪花飘落冰池,平静无波。
而沈灼渊一步踏前,衣袖中的银针似流星掠过夜空,直取他心脉。
……多谢。
李然宗想:【日后,你要好好听师尊的话…… 】
【其实……我从未恨过你】
【只是在这森严门规之下活得太久,久到……连自由都成了罪过】
【我也想像你那般,肆无忌惮地拽着雪尊的衣袖撒娇;也想如你那般,缠着他多授我一式剑诀…】
【可是…】
他的灵魂,终获解脱。
剑阁内,万籁俱寂。
剑台上的考核不知何时已然中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滞在那具早已冰冷的躯体上,李然宗静静地倒在那里,像一柄折断的剑。
四下无声,唯有惊愕凝固在每一张脸上。
殿内浓墨般的黑雾气犹如游走的幽魂,李仲鲲匍匐于地,指尖竭力嵌入冰冷的青砖缝隙。
他双眸赤红如血染,道袍被汗水浸透,贴在弯曲的脊背上,显得黏湿而沉重。地面上碎裂的赤玉折射出他扭曲的面庞,不远处,李然宗的遗体无力地瘫卧,宛若废弃的木偶。
“冥界……是冥界害了我儿!”
这声嘶吼如同厉鬼泣血。他猛地抬头,枯瘦的手指直指殿外翻腾的阴云,袖中暗藏的噬魂钉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碰撞声。
“那酆都大帝觊觎我太玄秘术,用邪法操控然宗心智!”他嘴角溢出黑血,声音却愈发凄厉,“若非如此,我儿怎会自碎金丹?!”
众弟子噤若寒蝉,几个年幼的已经吓得瘫坐在地。卫子谦的剑穗在剧烈颤抖,黄画死死捂住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无烬雪立于殿门处,雪衣不染尘埃,目光却冷得渗人。他指尖微抬,一缕白莲灵力探向李然宗的尸身。
可还未触及,便被一道黑焰截断。
“司法神君。”李仲鲲踉跄站起,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我儿已死,你还要亵渎他的尸身吗?!”
无烬雪未语,视线却转向殿角。沈灼渊正懒散地倚在柱边,指尖把玩着一盏青灯,灯火幽微,映得他眸底晦暗不明。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撞。
沈灼渊唇角微勾,忽然失手打翻了灯盏。
灯焰摇曳的刹那,无烬雪一顿。
“对不住对不住。”沈灼渊慢条斯理地扶正灯盏,冲无烬雪眨了眨眼,唇形分明在说:泡酒。
无烬雪袖中的二十四忏玉链发出细微铮鸣。他的目光在沈灼渊身上略作停留,终究是将凝聚的灵力缓缓收回。
转身之际,雪白的衣袂如羽翼般飘扬,于殿门之间划出一道优雅的长影。
适才还晴朗的天气,此刻惊雷轰鸣,暴雨如瀑倾泻。
雨水顺着青石阶蜿蜒成溪,无烬雪静立廊下,身后李仲鲲的嘶吼混着雨声刺入耳膜。
“司法神君!你可一定要为我儿李然宗做主啊!”
他霜白的睫毛下,那双月白雾青的眸子如履薄冰。檐角滴水坠在他肩头,浸透青衣,却化不开半分冷意。
忽然,风雨骤歇,一把青竹油纸伞斜斜倾来,恰到好处地隔开雨幕。
“神君,寒雨伤经脉啊。”沈灼渊不知何时已并肩而立,伞面微倾的弧度透着几分刻意。他语调轻佻,可眼底却全是关心。
无烬雪未看他,只淡淡道:“你早知道李然宗体内有傀儡丝。”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审判。
“我知道的……”沈灼渊忽然低笑起来,伞沿微抬,露出半边被阴影切割的侧脸,“可比这多得多。”
雨幕那头,李仲鲲的怒吼渐渐被雷声吞没。伞下的寂静却愈发沉重,仿佛连雨滴都在刻意避开这一方天地。
屋檐之上,玄冥真君抛起一枚血玉棋子,戏谑地望着雨中并立的双影。
“帝君这戏码……”棋子在他掌心碎成齑粉,金光符咒从指缝溢出,“连天机阁的传讯符都敢截,当真疯得不轻。”
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李仲鲲的面容在闪电映照下忽明忽暗。他死死盯着沈灼渊的背影,指间的传讯玉符已化作齑粉。
没有业火,没有黑莲,这散修……当真不是那人?
身形消散前,他最后瞥了一眼无烬雪被雨打湿的衣角,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