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婧妩也不在意秦家主的反应,缓步走到桌前,端起那杯纹丝未动的冷茶,反手倒进尚冒着青烟的香炉中。
心中嗤笑,刘启自认谨慎,连杯子外壁都未沾。但他怀里的药囊混着屋内的熏香,便能扰乱他的神智,加剧暴躁愤怒。
如今看来,这效果比预想中要好得多。
那边倒地的两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这一通动作毫无遮掩,秦家主尽收眼底,面上多了几分了然。
只是心中仍是不解她为何设下这个圈套?
秦家主垂首暗自思索,余光紧紧锁定在沈婧妩身上,瞧着她朝向自己走来,他眸光微动,刀柄在掌心轻转了半圈。
而后看到女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黑色劲装男子又卸了力。
谁料,一只看似稍稍用力就能折断的手却搭上他握住的刀,细白衬着黑金,竟有一种别样美感。
秦家主挑了挑眉,探究的眼神从与刀相接的手向上移,细细打量半晌,心中疑虑更深,索性直接撒了手。
对面的女子似是没料到黑金宝刀的重量,刀锋极快下坠,带动她的身体摇晃不定。
秦家主下意识地向前反手回捞,却见她迅速稳住身形,反应极快地搭上另一只手,两手并用勉强让刀尖悬在船板几寸之上。
听着黑衣男子林默长舒口气,秦家主也跟着暗暗松气,又眯了眯眼转过头去,实在是不忍直视秦家世代相传的宝刀像根萝卜般被人笨拙地倒提着。
他无奈地移开目光落在女子脸上,弯眉明眸,眉间朱红花钿和眼下暗红小痣为素白的脸添上几分艳丽,眼波流转的双眼细瞧之下莫名的熟悉。
而此刻,这双美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刘启的胸口,那里的衣襟早已被浸透,一片血污。
只见她瞧了一会,提刀晃悠着来回划拉,挑开碍眼的衣裳,露出略显狰狞的皮肉,刀尖悬空对准那一线伤口。
虽是蒙着面纱,秦家主却好似看到了她唇角勾起的冷笑。
转瞬间,血光飞溅而出,扬起一蓬猩红血雾,伴随着令人齿寒的刀刃穿破血肉又迅速拔出的摩擦声。
“咣——当”刀身重重落地,震了几震后归于平静。
再次抬眼望去时,他只觉呼吸都停滞了。
女子嫌恶地摘下溅染了鲜血的面纱,露出一张芙蓉面,微蹙着眉,眼尾向上至发间,一串猩红血珠滑落出道道血痕,红唇带着几分讥笑,显得残忍又妖冶。
如妖如魅,美的惊心动魄。
“不愧是秦家主,失手之下竟还能收得住力道不至于洞穿而过,不知刘启醒来可会感谢家主手下留情啊。”沈婧妩动了动力竭后不停颤动的手,心中颇为畅快,出了口恶气后语气都带上了些许轻快。
秦家主缓过神来,双眸沉沉地看了她几眼,拱手道:“曼华仙子设此一局,竟还会让刘启醒来不成?”
沈婧妩像是被这话点醒,未曾答话,反倒是朝门口招了招手:“秋桑快来,看着点刘启,莫让他死了。”一边交代一边往架着的水盆走去。
当然要让他活着了,这么轻易就死了岂不是便宜了这厮。当初踩着父亲的声名登高,如今必是要让他身败名裂地摔下来才足以赔罪。
今天这局不过是开场,这戏还要继续往下唱。
思及此,她浅浅一笑答道:“萧家嫡支虽代代单传,旁支却枝繁叶茂,遍布朝野,堪称文人清流之首。如今萧家主罹难,刘启这罪魁祸首自是不能死在当下。秦家主以为如何呢?”
秦家主闻言默了片刻,长叹口气俯身行了一礼:“仙子好计谋,毅心悦诚服。”
刘启活着不单单是为了给萧家一个交代,更是牵制住他秦家。
刘启此人狠辣阴毒,若他不死必是会狠狠咬住自己不放,到时不论是萧家还是皇上都会对秦家发难。
正是想明白这些,秦毅才更加为眼前这个女子所心惊。年纪轻轻却计谋深远,一步一步环环相扣让人无力挣脱。
“不知仙子所求为何,毅必不遗余力以供驱使。”想明白其中关窍后,秦家主索性不再绕弯子了。
听到秦家主如此干脆,沈婧妩先瞥了一身侧的林默,心里想起他曾对秦毅的评价——‘看似粗犷不拘小节实则心细洞察微末’。
果真不错,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她便直截了当道:“我要秦家埋在皇宫禁军中的所有钉子和送入后宫的容嫔。”
闻言,秦毅心头狂跳不止,禁军中安插人手本是大逆不道,秦家做的极为隐秘鲜为人知,她竟知晓此事并索要前朝后宫的人手,莫非…还是要入宫?
扫过地上残留的血迹,眼前闪现刺穿刘启身体时她充满恨意的双眼,秦家主不禁打了个颤,一时不敢深思她进宫的目的。
定了定神,秦毅张口欲要拒绝,却一眼撞进女子清冽洞然的眸子,内心想法无所遁形般摊开,只嗫喏着嘴说不出话来。
沈婧妩抬眼望来,心下了然:“曼华无意为难秦家主。深宫局势向来诡谲莫测,稍有行差踏错便要殒命。曼华所求不过是额外多一份安稳,我保证必不会将秦家牵连其中。”
顿了顿,又不轻不重地开了口:“何况,只有我入了宫,秦家才能从眼下事中安然脱身,不是吗?”
秦毅听出话中的威胁之意,也明白现下处境由不得自己,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一枚印:“此乃我私人印符,唯亲信者所知,见印如见我。”
说话间伸手递了出去,忽地生出些隔岸观火的隐秘心思,想来日后宫中必是要热闹起来了。
......
沈婧妩单手托脸,倚在窗边出神地盯着被落雨激起圈圈涟漪的河面。
自送走秦家主后已过两日,皇帝新派来的人想来也该到了吧。
刘启本就是个泥腿子出身,一朝得势狂妄自得,竟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蒙蔽住满京深宫的权贵,不过是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且看他的本事罢了。
如今消息早已传回去,龙椅上的人必会有动作,就是不知会派何人前来。
沈婧妩想的太过入迷,全然没注意雨势愈发滂沱,直至秋桑披着蓑衣闯入船舱喊道:“姑娘,雨太大了,这船怕是经不住风浪。林默寻了岸上的客栈,咱们去避避吧。”
说话间麻利地把斗笠盖在她的头上,拉扯着下了船,一行数十人顶着风雨冲进客栈。
等到换去尽湿的衣裳,卸掉钗环,捧上杯热茶,沈婧妩才觉得缓过神来。
此时,楼下却忽然嘈杂起来,人喊马嘶喧闹不止,声浪层层叠起,忙乱的脚步声中隐有刀剑轻撞软甲的铮锵之音。
沈婧妩放下茶盏,眼底似是若有所悟,起身微微推开窗侧身望去。
只一眼,便被钉在原地。
顷刻间,热血轰地涌上心头,而后一息间又被抽空,如坠冰窟,周身泛起凉寒至极的麻木痛意。
楼下正堂中间,站着个青年男子,长身玉立,身形瘦削偏天生骨秀神清,倒也不显单薄。
玄色大氅卷起,露出一截同色衣摆暗红滚边,再无其他颜色,衬得被冷雨打湿的脸愈发惨白。
男子双眼低垂,鸦羽般睫毛投下一抹阴影。雨珠沿着额前碎发滚落,滑过眼尾洇出淡淡红晕,顺着凌厉的下颌没入衣领。
一旁站着个长了张娃娃脸的男子,身着雅青斗牛服獬豸束腰配着把绣春刀,正举着块干净棉布,试图去擦抹他的湿发。
那青年男子不语,反手抽走干布,覆在紧握的右手上,对待传世珍宝般轻柔地拂拭着掌心之物。
许是楼上投来的目光过于惊骇,青年倏地抬头,如鹰隼般利眸精准地射向微开的窗柩,一道素衣散发的倩影似惊鹿般掠过。
二楼屋内,沈婧妩靠墙撑着疲软的身体,心跳到嗓子眼,顺着脊骨向下惊起层层麻意。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紧抠窗台,半边身子都不禁颤动起来。
下意识看向铜镜,随之想到已换了一副模样,这才缓缓呼出口气。
虽是匆忙一瞥,她却绝不会认错,那人是父亲的养子,自己的义兄——沈逸白。
他...竟没死吗?
“笃笃——”一阵轻微且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沈婧妩猛然惊醒,快步奔向妆奁,紧攥了把尖利的簪子隐在衣袖下。
直到门外传来秋桑压低的声音:“姑娘,我能进来吗?”
沈婧妩才微微放松后背,叫人进来。
秋桑闪身进来反手阖上门,瞧见沈婧妩的面色愣了一瞬,后又急声道:“姑娘,楼下来了一批锦衣卫,属北镇抚司,领头那人听他们唤指挥使,怕是...怕是掌诏狱那位。”嗓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带着颤音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的,含糊不清。
沈婧妩闻言只觉脑中炸开一道惊雷,闭了闭眼,一条线清晰穿过,沈家灭门,沈逸白,北镇抚司都指挥使…
真相呼之欲出——沈逸白,他背叛了沈家!
心底翻起惊涛骇浪,震得她止不住颤栗,双手竭力撑在妆台上才勉强维持身形,咬紧牙关吐出一句:“你去…让林默去知会一声刘启的事。”
秋桑察觉到异样,担忧地看了她几眼后无力地转身离开。刚推开门便瞧见一脸欲哭无泪的林默,顿了顿,张口做出了个'自求多福'的嘴型。
林默步伐沉重地下了楼,抬眼看见那娃娃脸正接过手下递来的钥匙,来不及犹豫加快脚步上前。
每走一步面上便多一分平静,可当真站到青年男子身前时,刚做好的心理建设却又轰然倒地。
无他,这男子身上的煞气犹如实质,似有千数魂灵厉声号呼扑面而来,将人困于笼网间挣脱不得。
林默一时骇住直至被人拍了拍肩才醒过神,耳边传来略显嘶哑的问询:“这位兄台,是有何事?”
看着娃娃脸一副熟稔神情,林默语噎,侧身耸肩震下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张了张口着实是喊不出指挥使,索性双手抱拳干脆道:“我家主子差我来询问,该如何安置刘启?”
主子?
沈逸白睫毛轻颤,脑海中浮现窗后一闪而过的那双明眸,心头莫名一跳,不自觉地收紧了掌心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