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罕见的大晴天。唐蒄坐在镜前,宋迤给她挽头发。待在宋迤身边不知外头过了多久。她隔了很多天没去给金芍雪上课,像是怪金芍雪传了她不想听的消息。
打到第五个哈欠,宋迤收回手道:“这就绾好了。”
唐蒄赶紧提起精神看镜子。宋迤很怀念年幼时在家里与姊妹们相处的时光,进宫后埋沉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能牵系她心的好像也只剩下几行简短的诗句。
她记得小时候家中姊妹互相给对方梳头,唐蒄乐意让她的记忆在自己的身上回春。唐蒄享受着宋迤看她的目光,说:“我们家没有簪子,做不完全。”
宋迤贴在唐蒄鬓边,轻声说:“这样就很好。”
究竟好不好唐蒄也不知道,她只想叫宋迤多看自己。宋迤转到外头去洗脸,今天说好要去街上买东西。唐蒄对着镜子检视几下,从抽屉里捡出宋迤新买的唇膏。
她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夏天,冷到极处热到极处她都不喜欢。是宋迤沉溺于营造过年的气氛,要去买下接下来几天要用的东西,准备在家蜗居到过节再出门。
能半个月只跟宋迤睡在家里,唐蒄有点按捺不住心里的期待。从前林雪梅过年要回家,她免不了要跟着回去,眼下留在城里陪宋迤,是个极好的借口。
家里少了三个人,过年时肯定很惨淡。唐蒄拍拍脸,转头撞上进门来的宋迤。唐蒄站在她面前把手一伸,就像从容就义般地仰着头:“说吧,穿哪件?”
宋迤沉吟片刻,从衣柜里翻出衣服,细致地给唐蒄罩上。唐蒄笑着挤进她怀里,搂住她小声说:“倒不如我们两个同穿一件,挨得紧紧的,谁来也分不开。”
“不错,等会儿去铺子里就裁件能穿进两个人的衣裳。”宋迤向来什么都能接受,她接住唐蒄塞过来的围巾,望着窗外说,“还没出去,弄不清外头有多冷。”
“这简单。”唐蒄倏然跑开,冲到客厅门外在楼梯间里站了须臾,立即瑟缩着回来,“穿穿穿,多穿点。”
宋迤用围巾把唐蒄牵住。唐蒄顺手梳几下她散着的头发,给她编一条平日里自己编的辫子。就这样挽着宋迤给她梳的头发,拉着经她手编好辫子的宋迤出门。
为了彰显自身宽容待下的美名,金萱嘉跟乔太要了几匹缎子赞助给没钱买新衣的唐蒄。裁缝铺的人看见唐蒄就怕,不用多想就知道是上回金萱嘉逼令所有人停下手上的工作给唐蒄做新衣服时留下的阴影。
唐蒄不想留个横行霸市的恶名,躲在宋迤身后假装文静不说话。最近日子过得太畅快,她总疑心身上长胖不少,于是趁着这个机会重新叫人帮自己量尺寸。
宋迤在店里订了一块绣银杏叶的手帕,正好今天做成。唐蒄套上外衣,凑到她身旁要拿过来:“我来拿。”
宋迤一摆手躲开她,对唐蒄笑着细数道:“你口袋里海纳百川,要装报纸,要装梳头油,待会儿不知还想装什么进去。别白白弄脏了这方好帕子。”
铺子里众人都在笑,唐蒄愤愤地踢她一下,背过去抄起包好的衣服就往外走。宋迤自她身后追出来,拉她的袖子要留她,唐蒄故意甩开。宋迤问:“你生气?”
唐蒄别过脸:“不生气。”
宋迤哦一声,挽着她的手继续走。唐蒄偷偷看她,两个人沿街经过橱窗,看见有颗亮闪闪的胸针镶在丝绒盒里,映着阳光璨璨生辉。唐蒄看着有点喜欢,跟宋迤晃进店门,顷刻后就因给不起钱而被伙计赶出门外。
唐蒄气个半死,嘟囔着以后骗金小姐来这里狐假虎威一把。她把手伸进宋迤口袋里,摸到宋迤戴在手上的戒指,一下子又生气起来,抓出宋迤的手忿忿道:“这个也是,不值钱的东西戴出来叫人看了笑话。”
宋迤牵着她说:“是你送的就值钱。”
“人家都戴黄金钻石的。我以后给你买,十个手指都戴上钻石,”她还嫌不够,夸张地比划道,“不对,一个手指戴十个,我们买一百个。”
“哪要得了那么多,有这个我就很高兴了。你是别出心裁,除了你还有谁想到把珠子戴在手上?”宋迤抬起手端详,问,“这东西不像市面上卖的,是你订做的?”
唐蒄接住她的手,献宝般向她展示道:“我叫他们专门做成这个样式,这颗珠子还可以转。”
宋迤照她说的转两圈,唐蒄心满意足地拉着她往前。一路又过几家店,拿了些早就订好的东西。她跟卖菜的摊主讲价,唐蒄从旁边靠过来,跟宋迤并肩挨着。
她感觉唐蒄的手暗里挠她两下,以为唐蒄想牵手,毫无防备地让出手心。等到发觉唐蒄要抢她的帕子已来不及,只好攥紧手帕的边缘,面不改色地继续讲价。
唐蒄看着别处若无其事,手上几次用力往外扯,宋迤还是不肯松手。两个人在摊位下较劲,她拽得宋迤脚下略微不稳,就用手把帕子的一角从宋迤手里抠出来。
从宋迤手里抽掉手帕,唐蒄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唐蒄急忙展开看几眼,东西被弄得皱巴巴的,不知哪里引得她这样宝贝。宋迤给完钱提着袋子喊走,她方知是宋迤故意拿她当笑话,恨恨地把帕子揣到口袋里。
宋迤又去取了新的香粉。她习惯在唐蒄洗澡时熏香,唐蒄缩在被子里等她洗漱完时总被帐子里残留的香气烘动。她很久没回来,唐蒄又觉得她是故意叫自己等。
她不在就怪空虚的,唐蒄裹着衣服下床找别的事打发时间。她在书柜里翻找一阵,原先放书信的抽屉里多出一个没落字的信封,唐蒄觉得奇怪,当即抽出来看。
果然是宋迤填的词,唐蒄坐回床沿边就着灯看,四列小字像四条垂下的柳丝,飘进唐蒄脑海里:“解衣送枕分绡帐,正是情浓。羞拢烛红,结意盈怀心蕊中。鬟松髻坠频相望,月色溶溶,春夜匆匆,已过巫山十二峰。”
唐蒄蹙眉收起纸条睡到自己那边,宋迤进门时假装没看到,等她关灯时才道:“别关,我有事跟你说。”
宋迤在她身边躺下。唐蒄照着纸上念出来:“白蘋肠断,瑶台路远。赴高唐、西厢随伴。”宋迤警觉地看过来,感觉到她怔住,唐蒄堂而皇之地逐字读下去,“露冷灯熄,笑眼里、冰肌微颤,醉沉波、更缠婉转。”
宋迤终于醒过神,劈手就要夺走她手里的纸条。唐蒄叫道:“别抢别抢,我还没念完。”她把手伸出帐外,在朦胧里继续念,“川红睡浅,合欢开晚。褪重罗、团酥凝暖。枕上依稀,粉汗湿、细莺声慢,灵犀通、暮雨乍散。”
宋迤吻住她,没能拦住最后一个脱口而出的音节。唐蒄攥紧纸条,煞有其事地看着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的宋迤:“你大摇大摆地放在书柜里,以为我看不懂?”
宋迤不看她,极小声地回答:“不是。”
唐蒄叹道:“你背着我写这样的东西。”
宋迤总算敢跟她对视,耳根有点泛红:“我没有给别人看,况且我又没写明,更没说的是你和我。”
她有点懊恼地靠在唐蒄脖颈间,唐蒄问:“是不是你在看书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这些东西?”
宋迤无话可说,她坐直身靠在枕头上,像是有点不高兴:“你去给金小姐上课,我在家里等你,听见有人在楼梯间走路以为是你到家,等了很久,直到钟响了好几声。”
恰逢钟响,宋迤等到响声结束,说:“我听见钟响了好几声,你没有按时回来。你不在家的时候我都在想你,”唐蒄凑上来亲她,宋迤笑着接下,“你也在想我。”
她的视线是淌在唐蒄身上的河流,弯绕流转间把唐蒄的兴致挑起来。唐蒄靠在宋迤身上,搓着手里的纸团说:“原来你喜欢的是这样的词,难怪你以前遮遮掩掩不给我看。”
“也不是尽喜欢这样的词。”宋迤拈过唐蒄一撮头发,“在家时我娘说五代词笔最艳,旁门左道教人学坏。不过其中有一个叫和凝的,著过一部叫《疑狱集》的书。”
“没听说过。”宋迤指间的头发一紧,是唐蒄转头看她,“那本书是写什么的?里面全是这样的词?”
宋迤抬手弹她脑门一下:“想什么呢,那是本教人辨别尸体从而查出案情蛛丝马迹的书。后来我几经辗转找不到如意的工作,想起曾经看过《疑狱集》,便试着当个仵作。”
“哦。”唐蒄捂着被她弹得酸痛的额头,往宋迤肩上一瘫,酸溜溜地说,“这么说这个人对你影响很深了?”
“嗯,我出生时和凝已经死了五百多年了。”宋迤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兴许是在地里埋得很深吧。”
唐蒄跟着她笑出来,两个人挨在一起,像两块烈日下渐渐融化粘在一起的糖。“五百多年……”唐蒄轻声说,突发奇想对宋迤道,“五百年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这个问题是不可避免的,尽管宋迤好几次故意绕过它,但它依旧横在她和唐蒄之间。宋迤不想迟疑,又疑心答得太快会被唐蒄猜忌不真诚,趑趄须臾说:“会。”
唐蒄斜她一眼,问:“真的啊?”
“真的。”宋迤点头,唐蒄又凑上来亲她,她在分开时看着唐蒄的眼睛,忽然说,“我爱你。”
唐蒄表情一滞,旋即笑道:“哈哈哈,这个好好笑。”
这回答简直匪夷所思,宋迤盯着她说:“我说真的。”
“我不信。”唐蒄慌忙把脸一撇,摸摸鼻子嘀咕道,“嘴上说这些谁不会啊,付出点实际行动呗。”
“那就明年?”宋迤贴近唐蒄碰过她的脸,“今年结束就是明年。明年我会记着你,以后都会记着你。”
两人近得不差毫厘,唐蒄抬头时脸颊擦过宋迤的嘴唇,往前挪动着将宋迤压倒。宋迤一伸手把她也扯下来,两个人又黏黏糊糊地亲一阵,唐蒄把那两个纸团揉得沙沙响,故意说:“明年你也写这种东西,以后你都写这种东西。”
宋迤顺手夺过纸团,一扬手丢远。唐蒄趴在宋迤身上笑,扯松她几颗扣子说:“说好的,明年要跟我一起过。”
手从唐蒄的衣襟里钻进去,宋迤保证道:“以后都跟你一起过。”唐蒄低声应着,宋迤又说,“你呢?”
唐蒄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我什么?”
宋迤抚着她问:“你会和我一起吗?”
“我——”她仿佛要回答,在宋迤的抚摸里模棱两可地嗯一声,一头扎在宋迤脸侧的枕头里。宋迤晃她几下,唐蒄把脸埋在枕头里笑,没有续上刚才的话。
第一首是《采桑子》,第二首是《解佩令》。宋姨写簧文被蒄姐发现差点社会性死亡,还好宋姨机智地化解了尴尬。
然后“已过巫山十二峰”这句,感觉是很多年以后蒄姐带孩子(指程玉)出去玩忘带吃的,打电话叫宋姨把冰箱里的食物送过来,宋姨说哦哦好的马上去。结果等到天黑都没人到,蒄姐又打电话问宋姨到哪了,吃空了冰箱坐在家里的宋姨回答“已过巫山十二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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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期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