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十几人的镖队正艰难地对抗着漫天肆虐的黄沙,队伍行进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白日里骤起沙尘暴,眼前一道道正在不断旋转升腾的黄沙犹如一团遮天蔽日的黑云,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云轻舟抬手稳住头上将要被狂风吹飞的斗笠,眉心紧拧。
她是这支商队的镖头,镖队前些日子接了个佣金不菲的单子,雇主要求镖队将身后的货物安全无恙地送至无邪城。
无邪城位于南方,属于人族的领地,而万重山则是魔族扎根之处,妖族大多不问世事,常隐居各地山川湖海。
云轻舟带领的镖队已经不是第一次跑万重山这条线,她对此地也很熟悉。
大家都以为这次的活能够十拿九稳,不日就运到无邪城,可谁知万重山的天气突然变得这般无常。
“轻舟!万重山的风沙季节不是九月吗?!怎会突然就起了沙尘暴!”
云轻舟的心腹镖师吴越从镖队最尾一路小跑过来,开口说话间便吃了一嘴的黄沙。
云轻舟抬手挡住眼前席卷而来的沙砾,沉声道:“坚持一下,后面的货物怎么样了?”
吴越将口中的沙子吐掉,点了点头:“货物无事。”
这批货物是兵器,金属货物最怕划损。
镖队就是要保证货物安全,要是有损,只怕到了无邪城验收时会被扣取佣金。
这是镖队弟兄们不愿看到的。
眼看由黄沙石砾形成的龙卷风就要往镖队的方向而来,云轻舟不再耽搁,她在袖袋中取出了一颗深绿色的种子,然后掌心收紧,这颗种子下一秒便在她手中融化,变成一道细碎的流沙,滑落在地面。
深绿色的流沙处,一棵葱翠的树苗从云轻舟身前的地面上生长起来,茂盛的枝叶慢慢变大,随后缓缓落下一个覆盖住整支镖队的半透明屏障,将漫天黄沙和呼啸风声阻隔在外,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这是一颗珍贵的灵榕种子,落地能生根发芽,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
“灵榕护盾能阻隔风沙,这段路途大家都累了,趁现在好好歇息。此地离无邪城还有一段距离,之后的路,我需要大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云轻舟沉静的声音逐渐抚平了众人原本焦虑不安的心。
镖师们见已无事,便各自散去整顿休息,等捱过风沙后再继续行进。
云轻舟走到一箱箱货物旁,抬指拂过货箱的边缘,趁着整顿的时间,为了安全起见,她招呼了几个镖师过来重新加固了一层货箱的封印。
忙完后,云轻舟寻了个铺着棉麻地毯的角落盘腿坐下。
“兄弟们刚煮的。”吴越指了指旁边几个正在煮茶闲聊的镖师,给她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粗茶。
“多谢。”云轻舟点头接过,轻抿了一口。
镖师们常年在外奔波,随身携带的粗茶苦涩却回甘,此时入口倒也清心润燥。
吴越说:“这风沙应该很快能过去,别担心。”
“嗯。”云轻舟小口饮着热茶,似乎心事重重,并没有看他。
吴越也在一旁坐下,看着她有些沉默的侧颜,一时间欲言又止。
云轻舟其实生了一副好相貌,眉若远山,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
右眼角下的一点红痣更是把女人那些特有的娇媚全写在了里头。
可谁知她偏生性格清冷,像是不知其美貌。
吴越跟着她的镖队多年,凭借本事摸爬滚打也当了副镖头,她那时知晓自己升迁时比谁都高兴。
他知晓云轻舟平日里从不骄矜,也从不苛待手下,除了平时跟着大伙跑镖,活得像个糙汉外,兄弟们都是真心诚意地信服她。
吴越给她重斟了一盏热茶,劝道:“轻舟,要不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我和哥几个在这里守着就行。”
她并没有瞧见吴越关切的眼神,云轻舟抬眸望着外面尚在肆虐飞舞的狂沙,指尖揉了揉眉心,心底泛起一丝焦躁。
可云轻舟不能显露出来,即便是自己的心腹。
此时她要做的,是稳住镖队里浮躁的人心。
如今沙尘暴来得蹊跷,此地虽说是万重山的最边缘,但也极有可能会遇到魔族。
印象中,魔族人多性格狡诈,饮食习惯更是与人类大不相同。
茹毛饮血,生食血肉更是频频耳闻。
云轻舟可不想镖队在这种时候发生不必要的变故。
灵榕护盾虽会持续不断消耗她的内力,但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会被魔族发现踪迹。
云轻舟心中微叹一口气,将茶盏放下,摆了摆手:“罢了,那我歇息片刻吧。”
“半个时辰后叫我,辛苦你们了。”
***
云轻舟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自己驾驶着一辆马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平原上疾驰。
昏暗摇曳的灯笼烛光像是快要熄灭,堪堪照亮了她身边一小片地方。前方的路看不太清,马儿不安地嘶鸣一声,云轻舟一边扬着缰绳前进,一边安抚着马儿的情绪。
这时,她的余光中,突然扫见左侧不远处有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
马车行进的速度很快,转眼就超过了她之前的可视范围。
云轻舟心下骇然,她立马转首回看。
原本伫立一道人影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
“呜——呜——呜——”
耳边传来的风声犹如恶鬼哭号,云轻舟睁开疲惫不堪的双眼,从诡异折腾的睡梦中醒来,而眼前却莫名陷入了跟梦境里一样熟悉的漆黑当中。
没想到一觉醒来已是深夜。
可云轻舟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四周太安静了,连其他镖师们睡觉的打鼾声都不曾有。
“嗷呜——”
这时,一声狼嚎从不远处传来,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回应。
一双双发着绿光的瞳孔出现在寂寂的黑夜中。
那是一群饿极了的狼妖。
这不是梦境。
云轻舟猛然清醒,掀开了身上的薄毯。
今日种种反常已是古怪,云轻舟来不急多想,她强迫自己镇静,然后悄声站起,从袖袋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冰冷的银光在黑夜里闪烁,云轻舟握住匕首的指尖微微颤抖。
体内的内力消失了?!
怎么回事?!
未等她细想,下一刻,一头狼妖似乎被她手中的刀光所激,露出了尖利的獠牙,按耐不住地朝云轻舟的方向飞扑而来。
近前的利爪像是已经开刃的尖刀,裹挟着危险的破风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狼妖身上的腐臭气味从身前扑面而来。
云轻舟看不见周边漆黑一片的景象,但她能辨认出不同方向的声音。虽然现在无法使用内力,但她身体的本能,早已作出反应。
女子的身形灵动,速度比身躯巨大的狼妖攻势更快。
云轻舟侧身闪过那记尖利的狼爪盖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她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感受着狼妖在行动间带动起来的一缕腥风。
在短暂的空隙间,云轻舟一跃而起,整个人扒在了狼妖背上。
她一手扯住狼妖背上质感粗糙的毛发,持着匕首的手绕过狼头,在狼妖转头防守的一瞬间,猛然用力,割断了它脆弱的喉咙。
狼妖巨大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后轰然倒地,扬起一片沙尘。
云轻舟将匕首拔出,滚烫温热的狼血从狼妖喉间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脸血污。
她轻喘着气,任由细密的狼血挂在眼睫。
风沙仍在呼啸。
显然,她并不能从这场变故中安下心来。
云轻舟警惕地看着四周虎视眈眈的绿色瞳孔,此刻模样的她,更像是黑夜中一匹不愿屈服的凶兽。
她不能露出破绽,即使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狼群在看不清的远处嘶吼着,却未再上前一步。
云轻舟走镖多年,早年间更是游历四方,她知道狼妖生性阴险狡诈,最喜趋炎附势,未修成人形时的狼妖个体力量甚弱,所以很少会见到它们离群独斗。
这一匹祭于她匕首下的狼妖,更像是一种试探。
在此时的黑夜深处,或许还隐藏着其他东西。
可如今让云轻舟最为不解的是,镖队的兄弟们都去哪了?
货物尚还在吗?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云轻舟眼前出现一道强光,照得周围登时大亮。
她微眯起眼睛,显然还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
但等云轻舟看清面前的景象时,一瞬间感觉全身血液凝固到冰点。
镖队的队员们全倒在了地上,没有丝毫挣扎迹象,身上流出的血液早已经干涸,在地上留下一条条被拖拽拉扯的暗红痕迹。
灵榕的树根早已枯竭,叶片变得焦黑卷曲。
云轻舟一人孤独地立在中央,雪白的衣袂处血迹斑斑,她手中握着一柄染血的匕首,白皙纤长的指尖正往下滴着血。
她垂首,眼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地上早已冰凉的尸体,喉间血气翻涌,被她生生咽下。
沉痛的感觉侵蚀着原本坚毅的内心,女子单薄的肩膀微颤,云轻舟双眼通红,却死死忍住。
身后传来了一声极轻的破风声,正精准迅速地朝她的方向而来。
云轻舟紧咬下唇,刺痛的感觉让她骤然清醒许多,五感已经恢复,她快速转身,以一个十分不要命的攻击方式,将匕首狠狠朝来人反刺了过去。
持着一柄银色长剑的黑袍男子对她的反应微微惊讶,但云轻舟看不清他的真实面容。
男人身形高大,脸却被一团深沉的魔气环绕,甚至看不清五官神情。
他将剑锋一收,偏离了原本一击致命的方向,轻飘飘地挑开云轻舟刺过来的匕首。
云轻舟此刻没有内力,向前攻击的身体惯性前倾,黑袍男人在与她错肩而过的瞬间,将二尺长剑猛然向她背部刺去。
这一击,朝的是心口。
云轻舟似有所感,她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单手撑住地面,借力转身。
匕首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长剑离心口仅剩寸许,锋利的剑刃却被仰躺在地面的云轻舟双手死死握住。
他动作微顿,似乎没想到云轻舟会有这样的举动。
强弩之末罢了。
云轻舟被剑刃割裂的皮肤涌出鲜血,血液沿着剑身纹刻的古朴纹理缓慢流淌,最后汇聚底端,尽数被长剑吸收。
长剑登时散发出浅浅的银光,剑身剧烈颤抖,震开了云轻舟紧握剑刃的双手。
黑袍男人握剑的虎口微微发麻,一瞬间,他眼中闪过些许懵然且讶异的复杂情绪,但很快转瞬即逝。
他收剑入鞘,那张模糊不清的脸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躺在地上,双眸紧闭的云轻舟,像是在思考什么。
旁边的狼妖们纷纷显出人形,一个身材健硕,狼首人身的男人走到他旁边,恭敬道:“殿下,货我们已经拿到,君主说过,阻拦者不留活口。”
这位被称为“殿下”的黑袍男人负手而立,衣袂无风自动,模糊的脸上辨不清情绪。
“你在教本座做事?”
不容反抗的威严,声音沙哑又低沉,显然是不愿让人知道他原本的声音。
“不敢。”那狼妖战战兢兢,低垂着头退至一边。
她听见了两人的谈话,沉重疲惫的眼皮微动,却到底没有睁开。
云轻舟手心剧痛,身上内力尽失,早已不是面前人的对手。
黑袍男人突然在云轻舟身旁蹲下身来,他抬手,将贴在云轻舟眼脸上的发丝别到耳后。
站在不远处的狼妖们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呼出。
男人指尖似雪冰凉,触碰到云轻舟面颊时,她蓦然睁开眼眸。
想过挣扎,但她提不起一点力气,眼底已尽是了然命运的平静与悲凉。
“想杀便杀,何必犹豫。”
她喉间满是铁锈味,开口就是难听至极的沙哑。
倒是跟面前这人修饰过的声音有着某种异曲同工之妙。
男人垂首,默然地盯着她,将云轻舟的所有神情尽收眼底。
半响,他却俯身,一手绕至云轻舟肩后,将她从地上扶起。
云轻舟瞳孔微微放大,杏眸顿时闪过一丝慌乱情绪,像是完全没想到此人会有如此动作。
他抬手轻拂,云轻舟面上的血污被尽数拭去。
虽看不清面容,但云轻舟分明觉得他唇边含着笑意。
“如此冷艳的美人,杀了岂非可惜。”
话言至此,狼妖们还有什么不懂。
群狼发出一阵怪笑,打量云轻舟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放肆大胆。
黑袍男子未发一言,但狼妖首领却顿觉周身血液温度骤降,这是修为高深者才能施展开的威压。
狼妖首领连忙轻咳一声,群狼领会,纷纷夹起尾巴,安静下来。
“殿下,那弟兄们就不打扰您的雅兴,先行告退。”那狼妖首领挥了挥手,群狼们化为一团团黑雾,顷刻便将地上的尸体尽数掠走,战场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
满地的血迹被瞬间抹去,唯独了留下一株枯萎的树苗孤零零地随风摇曳,默默昭示着这里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屠戮。
黑袍男人让云轻舟枕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指尖触感冰凉,身躯却异常炽热。
不似寻常魔族——
“你不怕我。”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不是询问,而是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