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干嘛这么生气,不是有你在吗?”
见赵书玉要坐在竹桥边上,溪瑾连忙脱下外衫给她垫着。远处风烟俱净,如纱笼着层峦,黛青峰影在云霭间若隐若现。白鹭掠过芦苇荡,惊起碎玉般的水珠,坠入桥下溪涧。
“要迟到了,回来再看。”
溪瑾拉起她,伸手无情的摇晃着她的手腕,把那只被束缚的蜻蜓放飞了。
“美人哥哥,人死后会变成什么?”
“什么都没有,一捧灰。”
“才不是呢,书上说了……”
“假的,别看乱七八糟的书。”
虽然他这样说,其实自己也是读遍天下书,也少不了看一些“乱七八糟”的。那些贵女为博美人一笑,送他金银珠钗,被他婉拒。后来有贵女突发奇想送了他一本书,他收下了。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都给他送书。
赵书玉反驳他:“才不会,你一点都不浪漫。”
溪瑾内心感到十分好笑。浪漫是什么,有什么用,啥也不当,成不了真。但他还是顺口迎合道:“好,大小姐会变成悬于九霄的月轮,扎根厚土的凤凰木,水中翩跹的蝴蝶鱼,从此自在畅游,无拘无束。”
“我不要,我只想……”
她轻轻扯住溪瑾的衣袖,他挑眉回眸,却被对方跳起来亲了一下脸颊,“我要做你的在水一方。”
那一刻,溪瑾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即使他再不愿意承认,也要接受自己早已对赵书玉动心的事实。但他还是后退一步,冷声道:“大小姐,您再这样没有分寸,我保证您今后再也看不见我。”
赵书玉听后,委屈的皱着小脸,生气的跑远了。
“呼……”
也许他应该离开这里了,不能让赵书玉越陷越深。
以及警告自己,不准再贪恋大小姐的天真烂漫。曾经旧影尚在眼前翻涌,他那残破的尊严容不得半点放肆。
课堂上,溪瑾似乎与往常没有区别,其实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一直用力掐着自己。冷汗已浸透中衣,却仍尽力将腰背挺得笔直。咬牙强撑,没过一盏茶,忽得一阵天旋地转,晕倒在赵书玉怀里。
窗外蝉声依旧,赵书玉惊讶看着跌进她怀里脸色苍白的溪瑾,心慌的叫出声:“竹先生!我的伴读晕过去了!”
溪瑾被带进竹先生房中,也已派人去请了医师。他的额头汗津津的,竹先生便取来热水让赵书玉给他擦拭,自己转身继续去上未结的课。
只是赵书玉手里的巾帕,擦着擦着就改成了自己用的口水巾。
没办法,溪瑾蹙眉微喘的模样,太诱惑了。
溪瑾真的是她见过最标致的美人,不,是所有书院贵女公认的,最漂亮的男子。她实在控制不住,轻轻吻了他的唇。
很……软。
溪瑾此刻陷入了梦魇里,极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他哭了,赵书玉忙忙又洗了巾帕,给他擦着泪水。
“滚,滚开。”
溪瑾惊坐起来,墨眸染上血丝,怒视着身旁人。等他看清对方,却怔住了,他能感觉到有人亲了他一下,但最不愿意对方是赵书玉。
“你,你做噩梦了吧?”
赵书玉以为自己的偷亲,对方是不知情的,有些羞涩的低头,“医师就快来了,让他好好给你看看。”
溪瑾慌乱起来,要是医师来,他背上的伤是瞒不过去的:“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哪里没事?你的额头很烫!”
赵书玉生气的揽住要往外走的溪瑾,不想对方冲力太强,让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啊!”
溪瑾忙扶住她:“对不起,大小姐,疼不疼?”
“疼!如果你不看病,我会更疼!”
赵书玉瞬间哭闹不止,以往百试百灵的一招,此刻却失了效。
“那您在这里坐着吧,溪瑾去帮您听学。”
溪瑾抬腿就走,赵书玉气的鲤鱼打挺起身,猛的一拳打到了溪瑾的后背:“你有没有良心!”
“呃!”
溪瑾吃痛,佝偻着伏跪在地。
“啊,对不起,对不起,打痛你了。”
赵书玉以为自己力大无穷,把娇弱的溪瑾打趴在地,于是慌忙扶起他道歉。这时,医师也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一眼就看出溪瑾此刻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他发烧了,可是受了风寒?”
“不能啊,溪瑾身体一向很好,他……他连冬天都洗凉水澡。”
赵书玉羞涩的说。一旁的溪瑾无奈叹气,她到底偷看了他多少次。
“那便是有外伤,赵小姐,请您出去,我要给这位男子检查身体。”
瞒不过去了。等赵书玉起身离开,脚步声渐远,溪瑾才脱下上衣,露出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伤口已经肿胀不堪,流淌着脓血。
“这是……赵小姐做的?”
医师惊讶的上着药,赵小姐看起来很君女,实在不像会鞭笞仆从的人。
“不,是我触犯了家规,罪有应得。”
溪瑾淡淡解释,忍受着药膏的刺激。医生哗然,对方能说出这话,就绝非忤逆之人。可这是别人家事,做医师的也不好讲究什么。
门却被猛的推开了。看到来人,溪瑾倒吸一口凉气,是面无表情紧握双拳的赵书玉。
“大小姐,别过来。”
他慌忙挣开医师之手,欲取衣物遮掩,赵书玉却已疾步上前,把溪瑾按倒在床上,查看他的伤痕。
“是父亲做的,对吗?”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目光扫过溪瑾背上深浅不一的疤痕,连昔日旧伤的淡痕都刺痛了她的眼。
“没事,没事,别这样,别去和长辈争辩。”
溪瑾一把拽住转身要走的赵书玉,见对方赤红双眸,只得狼狈跪地:“求您了,别为了我和主夫大人争吵,不然……溪瑾无颜留在赵府。”
赵书玉如遭雷击,怔怔站在原地。医师叹息着收拾好药箱,留下药方和药膏离去。她默不作声的继续给他涂抹药膏,泪水不要钱似的流下来。溪瑾无奈道:“大小姐,您再哭下去,药都被稀释了。”
“而且,您不要对我有任何想法,溪瑾此生不会嫁人,大小姐还是按照主夫大人的意思,娶一位世家公子才是。”
赵书玉抹完最后一处伤口,倔强道:“我若不娶,难道还能强行绑着我拜堂?”
溪瑾低笑:“世间事哪有这般绝对,您只要放下对我的执念,去看看外面其他男子,就知与我绝非良配。”
听到衣料轻响,溪瑾侧首望去,见赵书玉闷闷的靠在他身侧,轻声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绝不是拿夫侍攀比之人,不要推开我,溪瑾,我们订婚,我定让母父不敢再伤你分毫。”
溪瑾只觉心头悸痛,忙敛了呼吸压下翻涌的情绪,再次艰涩开口:“我说了,我不会嫁人。”
“当真如此?你要孤独终老?”
溪瑾垂眸,眼底掠过一丝晦暗。何来终老之说,他不过是在等油尽灯枯,不至于担上自刎的污名:“是,溪瑾不愿意侍奉女子,像我这样的夫侍,您不会想要的。”
赵书玉语气却愈发坚定:“我不需要你来侍奉,你若欢喜,我便高兴;你若难过,我亦为你而哭。那些世俗礼法、伦理纲常,我绝不会拿来束缚你。你嫁与我,你还是自由的。”
溪瑾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他痛苦的伏在榻上,更为痛恨上天予他这样低贱的出身和浊污的身子。
世事为何要这般作弄他?在他最潦倒狼狈之时,遇到明月般皎洁的女子,照亮了他所有的脏秽,何其不堪。
“你愿意吗,溪瑾?”
赵书玉都把自己感动哭了,也没见溪瑾抽泣一声。看来还需多寻些话本,继续研习些缠绵悱恻的词句才是。
只是转念一想,方才所言皆从心出,并非戏言,纵是学来千言万语,又怎及这片刻的情难自禁。
“……不愿意,这些话,请您留给真正适合的人听,而不是我。”
溪瑾恨恨的抬眸看着她,指尖泛白。他真想把对方吞食入腹,让她好好瞧清楚他灵魂深处的阴鸷恐怖,让她在他的蛇腹里尝尽恐惧,最后拿着利刃亲手剖开他的血肉,让他的枯骨伴随着她的厌憎,永远沉寂在这片冰冷的尘土里。
“……”
什么嘛,不愿意就不愿意,干嘛这样盯着她,真是一条阴湿的蛇。
赵书玉生气的起身,还不忘拿着药剂和药方:“行,你现在不愿意,但也别把话说的那么绝,我总有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嫁给我。”
她何尝不是固执的,是商贾与生俱来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
溪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悄悄藏起对方落在床榻上的怀刀。
几日后,两人关系逐渐升温。溪瑾这几天对她很温柔,赵书玉以为是自己那番话把对方打动了,暗笑对方表面假正经,说不准背后躲进被窝里感动的涕泗横流呢。
赵书玉发现怀刀丢了,到处也找不到。刀具是非常之物,但凡民间刀具皆需在官府备案,若他日牵扯命案,仵作只需验看伤口,便能顺藤摸瓜寻到持刀之人。
“啊,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拾走杀了人,然后嫁祸给我?”
赵书玉苦恼挠头,却被溪瑾温柔的揉了下脑袋:“不会,您放心好了。”
溪瑾的遗书,已言明自己因多年苦楚难捱,遂偷取大小姐赵书玉的佩刀自戕,恳请官府就此结案,勿要牵连旁人。
既然已经决定自尽,他便什么也不在乎了,决定好好的陪自己暗恋的人过完最后一天,所以他等到了休沐。
溪瑾牵着赵书玉的手,带她去野外垂钓。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在他最偏爱的荫蔽处,支起鱼竿,倚着心上人的肩膀,就着湖光山色,就这样等待,享受。
这是溪瑾十三岁前,最诚挚的愿望。
直到被那个女人夺了清白,从此无边苦海将他淹没,昔日对未来的憧憬碎作齑粉。
都是假的,虚无的,他不配得到的;卑劣的,肮脏的,他不该拥有的。悄无声息的自尽,是他对自己罪业的终极惩罚。
“怎么突然带我来钓鱼?”
赵书玉的心小鹿乱撞,像秘密约会,还蛮刺激的。
“没什么,溪瑾曾经看过一本书,书中提到,上辈子罪孽深重之人,这辈子便化作游鱼,以葬身人腹为代价,换取来生福报。”
“是吗,美人哥哥看的书岂不更是乱七八糟。”
还好意思说她看的书浪漫不实,他自己看的更是凭空想象。
“嗯,大小姐,溪瑾乱说的,您别在意。”
溪瑾拿起鱼竿,按照书上描写的组装好钓线,挂上鱼饵,又撒了把鱼食入水。涟漪荡开,他轻笑,侧身对赵书玉问道:“大小姐,您猜,我们能钓上来多少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