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漆言眼睛发疼,周围那些窥探、震惊、等着看好戏的目光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感觉到掌心下那幅炭笔画粗糙的纸质纹理,和林悦那双几乎要烧穿她的眼睛。
“我……”漆言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她该说什么?斥责她胡闹?命令她立刻离开?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用冰冷的权威将这场荒唐的闹剧碾碎?
可当她看到林悦按在胸口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双强装镇定却掩不住一丝惶然的眸子时,所有准备好的、冷酷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幅画,这些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仅撬开了她冰封的外壳,也搅动了她心底那片连自己都不敢窥探的淤泥。那里埋藏着什么?是对这个才华横溢女孩早已存在的、被她刻意忽略的欣赏?是对那段失败关系中自己或许也存在过错的、模糊的愧疚?还是……某种更危险、更不被允许的情感悸动?
她不敢深想。
“啪、啪、啪。”
几声缓慢而清晰的鼓掌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方茴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社交笑容,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真是……感人至深。”她走上前一步,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划过林悦,最后落在漆言手中的画上,“林小姐失忆后,倒是多了几分……纯粹的艺术家气质。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在这种场合展示私人的情感,恐怕不太合适吧?毕竟,这里不是画室,漆总也不是你的模特。”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试图浇熄这不合时宜的火焰,也将漆言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现实。
是啊,这里不是画室。是名利场,是战场。林悦这番不管不顾的举动,明天就会成为整个圈子茶余饭后的笑料,甚至会影响到品牌的声誉,影响到与风华集团的合作……
漆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明与冷冽。她将画卷起,握在手中,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置疑的沉稳。
“她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情绪容易波动。”漆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角落,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也像在给这场闹剧定性。她没有看林悦,而是对着方茴,也像是对着所有竖起的耳朵,“张妈没看好,是我的疏忽。”
她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用一种近乎冷漠的方式,试图将林悦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同时也划清了界限——这只是“病人”的“情绪波动”。
林悦眼中的光芒,随着她这句话,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看着漆言,看着那张恢复成面具般冷静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那股支撑着她走到这里的勇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漆言转向一旁待命的助理,语气不容置疑:“送林小姐回去休息。”
“是,漆总。”
助理上前,礼貌却坚定地对林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悦没有再反抗。她深深地看了漆言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落,有茫然,还有一丝了然的苦涩。然后,她默默地转过身,跟着助理,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离开了宴会厅。背影单薄而孤寂。
漆言看着她离开,直到那抹鸢尾蓝消失在门口,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攥着画轴的手指却收紧到骨节泛白。
“一场小意外,让大家见笑了。”她举起酒杯,面向众人,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我敬大家一杯。”
晚宴在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气氛中继续。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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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别墅时,已是深夜。
漆言带着一身酒气和疲惫,还有那幅被她紧紧攥了一路的画。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夜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坐在沙发上的身影。
林悦还没睡。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漆言站在玄关,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为什么那么做?”漆言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晚宴后的沙哑,和一丝压抑着的情绪。
林悦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反问,语气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哀:“因为那是真话。”
“在那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漆言向前走了几步,将那份卷起的画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你知道那会带来多少麻烦吗?多少非议?多少……”
“那重要吗?”林悦打断她,声音依旧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漆言心上,“比起你心里真正想的,那些麻烦和非议,更重要吗?”
漆言语塞。
林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仰头看着她。她们离得很近,漆言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混合着一种属于年轻人的、干净的气息。
“你把我推开了。”林悦陈述着这个事实,眼神清亮,仿佛能看穿她所有伪装,“像推开一个烫手的山芋。用‘身体不好’、‘情绪波动’这样的理由。”
“漆言,你是不是……很害怕?”
害怕?
这两个字像闪电一样劈中了漆言。
她是在害怕。害怕林悦恢复记忆后的反噬,害怕这段混乱关系带来的失控感,害怕自己坚硬外壳下那些开始松动、甚至可能崩塌的部分,更害怕……去面对和承认那份连她自己都无法命名的、对眼前这个人的真实感受。
她的沉默,等同于默认。
林悦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苦涩,也带着点释然。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她说完,没有再看漆言,也没有再看那幅画,转身,沉默地走上了楼梯。
漆言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林悦消失在楼梯转角。茶几上,那幅画卷静静地躺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视线。
她害怕。
而林悦,看穿了她这份害怕。
这场由失忆开始的混乱,正朝着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疾驰而去。她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名为“真实”的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