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又黏稠,试图掩盖一切生与死交界处的混沌。漆言站在病房门口,高跟鞋踩在光洁如冰面的地板上,却悄无声息。她身后跟着两名助理,手里捧着最新季的财报和亟待签字的文件,像两尊沉默的雕塑,隔绝了走廊外来往的杂音。
她需要确认一下。确认那个总是不合时宜给她制造麻烦的继女,林悦,是否还活着,以及,后续的麻烦会有多大。
车祸。消息传来时,她正在巴黎秀场后台,指尖捻过一件高定礼服的褶皱,对模特身上的瑕疵冷声下达修改指令。电话里,秘书的声音平稳,汇报着林悦驾驶的跑车如何失控撞上护栏,人已送医,情况未明。漆言只停顿了一秒,指尖力道未变,说了句“知道了”,便切断了通话。铁腕之下,不容许任何意外扰乱既定的节奏,尤其是,与林悦相关的意外。
她们之间,是冰封的河床,底下涌动着名为过往的暗流与裂痕。是无声的战场,每一次交锋都消耗着本就不存在的温情。
门被轻轻推开。
惨白的灯光倾泻下来,将病房内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漆言的目光越过助理的肩膀,落在病床上。
林悦躺在那里,头上缠着纱布,衬得那张本就小巧的脸愈发苍白,失了血色的唇抿着,脆弱得不堪一击。曾经那头张扬的、染成鸢尾蓝的长发此刻有些凌乱地铺在枕上,像被暴风雨摧折后的花瓣。她闭着眼,呼吸清浅。
漆言走近几步,鞋跟终于敲出轻微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她垂眸审视,如同审视一件在运输途中受损的昂贵展品。计算着维修成本,评估着是否还有陈列的价值。心底某处,或许有那么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松动,但很快被更庞大的、名为习惯的冷漠覆盖。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将后续事宜交给助理处理时,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曾经写满了桀骜、挑衅、以及毫不掩饰敌意的眼睛。漆言太熟悉那里面的光芒,锐利,才华横溢,像淬了毒的荆棘,每一次对视都是一场无声的厮杀。
可此刻,那双大眼睛里,所有的尖锐都消失了。雾气散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原始的、未经雕琢的清澈,带着刚苏醒的茫然,缓慢地聚焦。
然后,定在了漆言身上。
林悦的目光,像初生雏鸟辨认第一眼看到的移动物体,纯粹,专注,带着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探寻。她微微歪了歪头,视线细细描摹过漆言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的发髻,弧度冷硬的下颌线,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外套,以及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漆言站在原地,没有动。她习惯了被注视,被敬畏,被揣度,被嫉妒。但从未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像是在看一件绝无仅有的珍宝,又像是在辨认一个失落在时间洪流里的、极其重要的印记。
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地流动着。
然后,林悦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被输液管束缚的右手,手指试探性地,勾住了漆言垂在身侧的手腕。
指尖微凉,带着虚弱的力道。
漆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一种陌生的信号。她应该立刻甩开的。这是界限。
林悦却仿佛用尽了力气,手指收紧了些,苍白的唇瓣翕动,发出气音般的呢喃,飘散在消毒水的空气里:
“你好美……”
她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漆言,里面漾动着纯粹到惊人的欣赏,还有一丝不确定的困惑。
“我是不是……很喜欢你?”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冰面。
漆言精心构筑了三十八年的世界,由规则、效率、利益和坚不可摧的自控力构筑成的堡垒,在这一句轻飘飘的、毫无逻辑可言的问话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石子很小,落点也偏。
可在那片被视为绝对禁域的心湖死水上,却清晰地、无法忽视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细微,却无法平息。
漆言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腕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林悦微凉的指尖。
她身后的助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低垂着眼,不敢去看老板此刻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
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
漆言没有抽回手。她只是站在那里,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看着林悦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面映着她自己或许都感到陌生的倒影。
那圈涟漪,正无声地,缓慢地,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