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书房内,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不过这里没有针,只有兀自燃烧的烛台,一言不发的辰王褚平,和两只“鹌鹑”。
苏念领着下人来摆餐食时,其中一只“鹌鹑”发出了求救的信号。脚步迟疑,却在瞥见丈夫疲惫的面庞后,毅然决绝地转身离去。
褚停云错愕地看着消失于门外的背影,扭头对上季寒平静的眼眸。并排而坐,她不仅平静,还对他摇摇头,指了指他爹。
实则平静不过表象,季寒的内心也是七上八下。人家的儿子都跟着她跳崖了,当爹做娘的迟迟不发作应是等着她给个说法吧?
如是猜测着,季寒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季娘子。”
蓦地顿住,她向高坐的辰王望去,方准备起身回话。
“本王有三件事想请教季娘子。”
季寒忙起身回道:“民女不敢当,王爷请说。”
辰王颔首,“坐下回话便是。”
“于理不合,民女还是站着回吧,”她不是客气,是坐也如坐针毡,倒不如站着坦然面对,“敢问王爷,是哪三件事?”
倒是有几分胆气。辰王不由勾起唇角,扫了眼端坐的儿子,开口道:“第一件,季娘子可知如今朝中局势?”
季寒垂眸敛神,答道:“不知。”
目光冷冽,“第二件事,”再度开口,辰王的语气不善,“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我辰王府?”
“爹?!”
“你住嘴,让她回答。”
勃然怒斥,辰王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
她抬眼望去,依然回答:“不知。”
“第三件,”撑在膝头的手掌倏地握紧,他一字一句问道,“若是你们今天死在烟霞山下,我辰王府会是如何?”
“够了。”拍案而起,褚停云挡在了她身前,“此事与她无关,皆是我一人决定。何况我们现在好端端的,爹又何必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猛地站起,辰王指着他的鼻子,“褚停云,你一人已经搅得整个王府不得安宁,现在再来个她。难道非要等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才能消停吗?啊?!”
书房外,即便有所准备,苏念在听到丈夫将此话大声袒/露在他们时,仍没能稳住身形靠在了冰冷的墙上。
“王妃……”
女使扶住了她,却不知该从何安慰。
苏念摇头,咬住了唇但止不住地泪如雨下。只有天晓得,当俩人坠崖的消息传回王府,她的心都碎了,万念俱灰仿佛就在刹那之间。
还有褚平,看似沉着冷静将腰牌交给陌尘,迅速指派人手。待陌尘领着人出府一刻,转身狠狠抹了把脸。
外人以为辰王最大的痛处是有个被罢黜五年的儿子,才会袖手旁观那么多年。只有她这个做妻子的最清楚为了他们的儿子,早想远离是非的人,做了多少迂回周旋。
“我会离开。”
纷乱的思绪中,女子的声音轻柔却决绝。
“只要常郡王同意。”
“我不同意。”
面对面而立,褚平看着不知不觉中比自己还高大的儿子,这一刻才感受到了何为失而复得。
然而,人是回来了,心早丢外面了。
“父亲,季寒从未要求入我郡王府,她愿意留下也不是为了儿女私情,我们之间从相识至今一直都是清清白白。”
褚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从未质疑过崔上章识人的眼光,你也不用疑心我别有目的。”不然今日又怎会耐着性子同他们说这些?
“我就是想问问你身后的人,坠落山崖的一刻可曾想过有个傻子,会跟着一块跳下去?”
梗在心口的刺终归是要拔出来的,不是不在乎,恰是太在乎,他是辰王也是父亲,“而现在,将我的问题抛之于你,这是征求意见吗?分明是要挟、吃定了你不会答应,你还傻兮兮的踏入圈套?褚停云,我不想我还没死,就给你们两个送葬,很为难吗?”
“我知道,她也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可是,我们从不揭穿对方,因为不是要挟而是选择。父亲觉得季寒与我,会傻到将自己的命交给别人吗?”
记忆中冲动的少年如今冷静自持,只是在提及那个女子时才露出几分年少模样。
“何况,有私心的那个人是我。只不过,我的私心于她而言,不及人命关天。”
季寒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猝不及防,忘了言语。
“从沅陵到邵县、虔州、颍州、汴京,这一路除了费心劳神筋疲力尽,她没有得到过任何好处。今日遇险也是因为我。”娓娓道来,褚停云苦笑,“若她真存有私心,现下,父亲该烦恼的也不是离开还是留下,而是别的了。”
简直只差将自己的私心全剖露出去。季寒扯了下他的衣裳,低声道:“别胡说。”
“没有胡说。”亦没有回头,褚停云望向自己父亲的目光炽热,还有骄傲,“是,她不知朝中局势,不知辰王府如今的举步维艰,更不知道我会跳下去。可是,她知道医者仁心,知道冤案昭雪,知道律法若要执行必须严明,更知道为了今天的大夏,谢沉舟不能白死。”
他,说的那个人,是她吗?原来,在他心里,她是这个样子的。
“抱歉,即便父亲母亲反对,我也要留下她。”背脊挺直,不跪不拜,语气坚决,“即使她自己要走,我也不会答应。”
“褚停云,”手掌拍下茶案,褚平恼羞成怒道,“人家根本看不上你,你枉做什么痴心之人?!”
蓦然抬首,季寒沉下了脸。而褚停云却无所谓地耸肩,回道:“那又如何?谁说这世上只有儿女情长刻骨铭心,若是能风雨同舟祸福与共,儿女之情又怎比得上莫逆之交?”
褚停云转身,笑着对她说:“一开始我以为你参加科举只是为了做官。现在,我希望你能高中,能当官,步步高升。若不幸有一天我……当不了这郡王,没法再帮你……”
“那就换我护你。”
在褚停云愣神的刹那,季寒越过他,迎面走进居高临下的目光。
“辰王殿下说了三件事,其实真正目的只是为最后一件,也就是为今日这一桩对吗?”
褚平不语,却有些意外她的态度转变。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放肆二字憋在喉咙,褚平忿忿地瞪了儿子一眼,回到原位坐下。好整以暇,他倒要看看她要如何护住那个傻小子。
季寒亦不急不慌,拢了衣袖双手交叠,再抬头时神色淡然。
她说:“敢问辰王殿下,为何至今还留在汴京城,为何迟迟不去就藩?”
门外,苏念捂住了女使的嘴,顺便咽下“大逆不道”四个字。
高坐上,褚平悬在半空的手,无法落下。
唯独褚停云,只是抬了抬眉,继而无声弯了唇角。
“我想,你们夫妇是放不下唯一的儿子,此属人之常情。但更担心的若是就藩,便将褚停云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成为有心人牵制你们一举一动的手段,亦或者说,是软肋。”
垂眸沉吟,季寒又道:“辰王殿下可否想过,软肋也可成为铠甲?制衡之术也不是只有上位者才懂,寻常百姓也会。”
褚平不自觉放下的手掌下意识地攥紧,嗤笑道:“你说的是,一个巴掌一颗枣,还是将家财给了老大,田地给幼子,然后对女儿说金戒指留给她的,那种制衡之术?”
他并不是对百姓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是,从未真切感受过。
季寒扯了扯嘴角,“殿下其实想说,这些不是制衡,而是源自父母的偏心眼吧?”
剑眉上挑,褚平冷笑,“难道不是吗?”
“那殿下还是孤陋寡闻了,”她微微扬起下巴,径直道,“这两者都是制衡之术。不同的是,前者给予的是同一个人,若未掌握好度,当被给予之人醒悟过来后多半以悲剧收场。而后者,若父母所留的家财是十两银子、一亩地,请问金戒指何来?不吃不喝也攒不出一颗金子。”
“你……强词夺理。”
“好,那我们换个说法,”随性而发,她像极了乡村田埂上的说书人,思忖了会道,“就拿我与褚停云做比方。”
转身对上那双一瞬不眨的黑眸,季寒问:“若今日遇险的是你娘,你可会跳下去?”
褚停云一凛,虽不明白她意思,却毫不犹豫道:“会。”
“若是你爹呢?”
他愣了愣,“我爹习武……”话出口,方才恍然,“你……算了,你说吧。”
季寒知他不笨,但没料到反应还挺快。掩去眼底笑意,唤了声:“陌尘。”
守在院中的陌尘望向站了许久的辰王妃,得到首肯后,信步而至。
“季娘子有何吩咐?”
“没事,我只想问个问题。”
“季娘子请说。”
季寒顿了顿,未开口先行了礼,同时道:“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因为,接下来她的话也许不是别人想听的。
“无妨。”陌尘还是一贯的淡然。
“我想知道,若今日在场的是你,可会救我?”
“会。”
毫无疑问的回答。季寒颔首,又问:“若常郡王也正巧一同遇险,你救谁?”
陌尘下意识地抬眼,被季寒挡住。她说:“别看他,问你自己。”
他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救郎君,抱歉……”
“不用说抱歉,”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季寒很高兴,“你也没有做错。同样,若是你的主子命悬一线,却命令你救我,你可会救?”
陌尘张了张嘴,选择了沉默。
他不答,也是一种答案。
转过身,季寒望向褚平,“子救母是孝道,侍卫救主子是忠诚。可为何在救殿下一问上,您的儿子会迟疑?而我与陌尘并无关系,他起先没有犹豫,后来却选择了沉默?”
“我可以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侍卫听从的是主子的命令,在他的眼里主子的命令和性命高于一切。所以当主子的命令是以自身为代价时,作为侍卫,他难以选择。不过,”她顿住,看向陌尘,“其实不用为难,也不用逼自己选择,只需救离你最近的那个。因为你的主子,绝对没傻到让你做做不到的事。”
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怔,陌尘紧张地望去,一张哭笑不得的脸映入眼帘。他的主子一边点头,一边道:“料想季娘子也不会傻到等人来救。”
正如他所说,他们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予他人之手,无关信任。
“那是自然,靠人不如靠己,”接着他的话,季寒眨了眨眼,“所以,第一个问题,还是你自己回的好。”
她怕辰王殿下真要动怒了,至少还有他挡在前。
褚停云瞪了她一眼,方要起身——
“也是因为孝道。”开口的却是褚平,探究的目光定定落在季寒身上,“你是想告诉我,最忠诚的侍卫在命令面前也有两难,即便是子女与父母,孝道也会变成一把双刃剑。”
季寒扬眉,“辰王殿下,难道这不是制衡之术吗?”
褚平看着她,一时竟无从反驳。再瞧褚停云,嘴角就没压住过。
一唱一和,还说二人之间没有关系?
“主子与侍卫、父母与子女、官家与朝臣、天下和百姓,敢问辰王殿下,孰轻孰重?谁又不能失去谁?”
而季寒,对于他的沉默似乎并不在意,“法者,国之权衡也(注①)。若要说不同,唯有本心。”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注②)”
喃喃而道,褚停云望向她,“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季寒笑道:“两者不可兼得。就藩,亦如是。而出路,就是破除制衡……”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并肩而立的俩人一同望向高坐的男人。
季寒沉吟着,上前一步,“辰王殿下可想过谋反?”
陷入沉思的男人,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
褚停云一惊,忙不迭捂住她的嘴,骂道:“不看这哪,什么都说?”
她呜呜两声,扒开碍事的爪子,反驳道:“他是你爹。”
“让她说。”
注① :出自 商鞅《商君书·修权》
注②:孟子及其弟子《鱼我所欲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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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