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唐月所料,甚至比她想象的更为猛烈。
裴冉暴毙且被迅速火化的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朝堂内外炸开了锅。
裴太傅得知爱女死讯,尤其是听到那近乎侮辱性的“心痹骤亡、匆忙火化”的解释后,差点当场吐血昏厥。
醒来后,这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老臣,彻底撕破了往日温文尔雅的面具,披发赤足直闯宫门,哭跪于金銮殿前,泣血陈情,要求严惩凶手,还他女儿一个公道!
他根本不信那套鬼话。
一个健康无虞的年轻女子,怎会无缘无故心痹而亡?甚至等不及娘家人见最后一面就化成灰?
这背后必定有天大的冤情和阴谋!
而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那狼子野心的女婿——唐砚礼!
裴家一派以及众多与裴太傅交好、或本就对唐月公主府所作所为看不过眼的御史言官们,纷纷上奏,言辞激烈,整不了唐月,还整不了唐砚礼吗?
他们要求陛下彻查此事,严惩唐砚礼,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奏疏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字字血泪,句句诛心。
易征本不愿掺和此事,每天只想带带兵,照顾照顾长公主,奈何唐月求他帮忙,他还能一口拒绝了?
双方在朝堂之上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将金銮殿的屋顶掀翻。
皇帝被吵得头疼欲裂,两边都是重臣,一边涉及皇室颜面和老臣心血,一边涉及军心稳定和新贵权臣,无论偏袒哪边,都可能引发朝局动荡。
按理,在此等众目睽睽之下,涉及重臣之女暴亡,无论如何都该先将最大嫌疑人唐砚礼收押调查。
但皇帝终究有所顾虑。
退朝后,易征面色凝重地来找唐月。
“情况不太妙。”
易征开门见山,眉头紧锁,“那帮老学究,嘴皮子利索,引经据典,占着道德高地。为父是个粗人,在朝堂上跟他们辩,辩不过!”
想想也是,易征作为一个武将,在打仗方面还擅长,回了这京城,明显就有一种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无力感。
他叹了口气,“陛下虽未当场决断,但显然也在权衡。裴太傅门生故旧太多,若他们联合起来,不仅在朝堂施压,更在民间散播舆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届时,即便陛下想保,恐怕也……”
唐月的心沉了下去:“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易征沉吟片刻,道:“你母亲虽在静养,但也知晓了些风声。她提了个建议……或许可行。”
“什么建议?”
“裴家此番,打的是悲情牌,占的是道理和人心。”易征压低声音,“光在朝堂硬顶不行,还需在朝外下功夫。你需亲自出面,代表公主府,去城南的济慈堂走走。”
“济慈堂?”唐月一愣,那是京城有名的善堂,收养孤寡,施粥赠药。
“嗯。”易征点头,“那是裴家老夫人多年心血经营,在京中颇有名望。你亲自去,以慰问孤寡、延续裴小姐生前善举为名,捐一大笔银钱,务必要让更多人看到。此举一来,可稍稍软化裴家激愤情绪,显示公主府并非全然冷血;二来,也可让百姓看到,公主府仍在行善积德,并非如传言那般不堪。这能多少抵消一些对方散布的恶名,为陛下争取些转圜的余地。”
唐月听明白了。这是舆论战的一部分,是去做姿态,收买人心,或者至少,不让己方输掉人心。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唐月立刻应下。
她匆匆换了一身素净却不**份的常服,准备出去。
刚走到前院,就听到有人叫她。回头看正是唐砚礼。
唐砚礼也看到她这身打扮,走了过来:“母亲要出府?”
唐月现在看见他就心烦意乱,没好气道:“嗯。你只在府里好生待着,莫再惹事。”
唐砚礼何其敏锐,大将军在朝堂上帮他唇枪舌战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刚就看到大将军来府上和她商讨,此时又看到她略显匆忙要出门的模样,略一思索,竟猜出了几分:“母亲是为了我的事?”
唐月被他说中心事,更觉憋闷,冷着脸:“不然呢?出了事,难道不会牵连整个公主府吗?”
唐砚礼眼底闪过一丝暖意,嘴角微微勾起:“母亲其实不必为我做这些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我能应付。”
唐月只觉得他自信得可笑又可怕,懒得再跟他废话,白了他一眼,扔下一句“管好你自己就行”,便径直带着人出府去了。
唐月乘马车来到济慈堂,按计划一番慰问、捐赠,做足了表面功夫,引得周围百姓纷纷称赞公主仁善。
事情办得顺利,唐月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不想立刻回府,便让马车慢行,自己则在附近人流稍少的街巷边下了车,想走走透透气。
刚走下马车没几步,就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些许讶异响起:“殿下?”
唐月回头,只见楚攸一袭青衣,站在不远处一家书画铺子前,正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楚先生?”唐月也有些意外,“你怎么会在此处?”
楚攸微微一笑,举止依旧从容疏朗:“闲来无事,随处逛逛。倒是殿下,似乎心事重重?”
唐月摇了摇头,随口道:“也没什么……对了,正好遇见你,告诉你个好消息,祭天大典的事,不需要再麻烦先生了。陛下已决意照常举行了。”
楚攸闻言,挑了挑眉,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并未多说什么:“是吗?那真是恭喜殿下了。”
他顿了顿,看着唐月并无多少喜色的脸,话锋轻轻一转,“只是……观殿下神色,似乎并未因此开怀?先前见殿下对此事颇为看重。”
唐月没想到他观察如此细致,苦笑一下,含糊道:“是啊,本是有些愿望寄托其上,如今……暂时是落空了。”
“哦?”楚攸带着些许好奇,“不知是何愿望?若殿下不介意,或许可说来一听?楚某虽不才,但世间光怪陆离之事也略有耳闻,或许,能提供一二浅见?”
唐月此刻心情低落,又觉得楚攸气质超然,不像多嘴之人,就当是一个树洞吧,隐晦地说道:
“也没什么,就是我有一个朋友,她原本盼着在那场大典上,能找到一个……回家的方法。只可惜如今出了变故,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楚攸安静地听着,目光沉静,仿佛真的只是在听一个很扯淡故事,毕竟谁家祭天大典能和回家扯上关系?
然而待她说完,他沉吟片刻,忽然抬眼,清澈的目光直视唐月,轻轻问了一句:“殿下所虑,可是因……主祭之人有变?”
唐月心中猛地一惊,瞬间绷紧了神经,警惕地看向楚攸,他竟然一口就道破了最关键的核心!
看到她的反应,楚攸却只是淡然一笑,笑容里没有任何探究或威胁,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超然与平和:“殿下不必惊慌。楚某并无他意。只是恰巧对这类古老仪轨的些许偏门左道,略有涉猎。”
“若殿下那位朋友的心愿,仅仅是借助大典之力‘归家’,而非追求仪轨本身的圆满……那么,即便缺少了传统意义上的主祭之人,或许,也仍有他法可试。”
“只是,”他话锋一转,神色略显凝重,“此法并非正道,乃窃取天地之力的一线缝隙,后果难料。不知殿下那位朋友,是否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愿意!”她毫不犹豫地替她的那位“朋友”做了决定。
楚攸点了点头,示意唐月再靠近些,声音压得更低:
“好。那请殿下听仔细。天地之力奔涌时,需有一个独特的印记作为引导,方能在那狂暴的洪流中,为你的朋友开辟出一条指向明确的狭窄通道。”
“什么印记?”唐月忙问。
“一滴血。”楚攸道,“一滴源于他自身,蕴含其生命与意志的血。血中藏魂,可作路引。”
“血?”唐月蹙眉,想到一点,“这我明白。可是,祭天大典何等隆重,她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大鼎前去滴一滴血?这太荒谬了。”
楚攸闻言,唇角微扬,似乎早料到:“自然无需如此,仪式自有仪式的规矩。届时,大典至高之处,则会有人布下一个小小的‘引灵阵’。
唐月道:“我怎么没听说过会有人布这个阵?”
她了解过仪式,从来没听说过会有什么“引灵阵”的环节。
楚攸却不疾不徐:“今年就会有了。”
唐月挑了挑眉,对此稍有存疑,继续问:“然后呢?”
“殿下需要做的,是提前将那一滴‘路引之血’,妥善封存于一件……嗯,最好是质地纯净、易于焚化的物件之上。待人主持阵法,引动天地之力最盛之时,只需将此物投入阵心火中即可。血中印记自会随青烟升起,融入能量洪流,尝试开辟通道。”
唐月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玄乎得像是在听天书。
但从楚攸口中说出来,又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道理。
“一件能承载血的……物件?”
“例如,”楚攸目光下意识轻轻扫过唐月的衣襟处,随即又移开目光,道,“一张素净的丝帕,便是极好的选择。易于携带,也便于焚化。”
丝帕?
唐月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了唐月后,也继承了不少有关原主的小习惯。虽然有很多事情也是下意识的保持。
就单说原主喜欢在衣襟内侧的暗袋放一条帕子,相较于别的闺秀喜欢把丝帕放在衣袖、裙带等地,她放在这里其实是另有原因。这其实也算是原主的一个小巧思。
往直白的说就是她喜欢勾搭男人,大部分情况下,男人都是自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也有小部分例外。
对于这部分“例外”,原主除了强取豪夺,便会采取特殊手段。
比如,在一次宫宴过后看上了某一个勋贵公子,便会在他醉酒后来到他跟前,进行一番有意无意的闲聊畅谈。
差不多聊得到了时候,也就是氛围来了,便会微微解开衣襟,在那位勋贵公子因躲闪不得而面目通红的目光下,从里面的袖带中取出丝帕。
用尚裹挟着她的余温和体香的帕子,轻轻地擦去面前男子嘴边残余的酒渍。
如果没有酒渍,就说汗渍,都没有也不要紧。
反正此时那位勋贵公子早就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她说有什么便有什么,哪里还会去细想话中真实性?
于是经此一番互动,再矜持的公子亦或少爷,至多在原素娥公主的两轮攻势后便会缴械投降。
由于可能是她给她的小说世界观设定自由度高,至于有没有人能在原主那里撑过两轮攻势的,她也不太清楚。
但想来,如果超过了两轮,在原主那,应该算得上是“败绩”了吧?
唐月虽然没有注意到楚攸的目光,但他的话倒是提醒自己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衣襟处。
对啊,她可以把血滴在丝帕上!
这至少比真人冲上去滴血听起来靠谱多了。
但她立刻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可是,由谁来丢呢?”
她不是主祭,届时如果提前冲上去,没有个合理的理由,只有被人拖下来的份。
“而且就算是用帕子,突然丢进去,这难道不突兀吗?文武百官和皇帝都看着呢,突然往阵法里丢个帕子,这怎么解释?”
楚攸笑了笑,说:“殿下多虑了。祭典之中,焚香、焚帛、焚祝文,皆是常事。届时,只需将其视为一件特殊的祭品,或是一件承载祈愿的灵媒,在其上附着一套合乎情理的说辞便可。譬如,‘借此纯净之物,承万民归家之思,上达天听’之类。众人只会觉得是仪式的一部分,不会深究。”
他看着唐月将信将疑的表情,补充道:“毕竟,在常人眼中,那只是一方即将被火焰吞噬的普通丝帕罢了。真正的奥秘,只在于你我知道的那滴血,以及它被投入的……那个独一无二的时机。至于那帕子由谁来丢——”
楚攸说道:“若殿下信得过,可将那方丝帕提前交予在下。”
唐月疑惑。交给他?
楚攸并未给出更多保证或解释,只是道:“至于届时该如何做,何时做,我自有安排。殿下只需知道,那方帕子,会在最恰当的时机,落入它该去的地方。”
这番话听起来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有些空泛,像是在画饼。
唐月看着楚攸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她发现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好。”她最终点了点头,“我相信先生,我会将东西备好,给您送过去,还不知楚先生家住何方?”
楚攸淡淡一笑:“不必了,祭天大典之前,殿下还需习练防身之术,总会再来寻我。届时再将那信物交予我便好。”
唐月猜想他这样的怪人或许没有所谓的住处,往往大隐于市,居无定所,又或者是单纯的不愿意透露罢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却是问道:“楚先生为何如此帮我?”总不会也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
楚攸闻言,静默了一瞬。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袖口的竹叶纹绣,随即,他抬眼看向唐月,用从容的笑容带过:
“殿下多虑了。楚某身为殿下聘请的教习,为殿下分忧,亦是分内之事。况且,探寻此等古老仪轨的玄妙,对楚某而言,亦是一件趣事。殿下就当我一时技痒,或是好奇之心过盛便可。”
唐月点了点头,也没多想:“既如此,便有劳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