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狱。
牢房里湿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儿。
老道士借着昏暗的烛光,盘腿坐在甘草堆里,摆弄着几十根麦秸。他小心翼翼地抽开一根麦秸,接着又抽开一根。
这是一个古老的卦阵,可断生死。
今日之事实属飞来横祸,差点死在断头台上,必需要为自己卜一卦方能安心。
关押老道士的牢房与张屠夫的牢房相邻,张屠夫见老道士还不睡,凑过来询问:“道长,您这是作甚?”
老道士回道:“卜卦,算一算贫道能否活着出去。”
张屠夫安慰道:“今日多亏了道长仗义相助,救张某于危难,似您这般侠肠义胆之人,官爷不会枉顾您的性命。”
在道士眼中,此人就是个灾星,不想与之攀谈,讽道:“你一个眼界狭窄的屠夫,怎能参透其中玄机,贫道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们不会冒险留下活口。”
那侯爷是位女子,此等秘辛之事被他看破,女侯爷岂会善罢甘休,势必要杀他灭口的。
张屠夫心思单纯,听不懂他话中含义,跪地给老道士磕头,“恩人请受张某一拜,大恩不言谢,倘若他日恩人有求,可去杀猪巷寻我,只要张某能办到的,在所不辞。”
老道士走神的瞬间,卦阵忽然崩坍,击垮了他最后一丝求生欲,整个人气势颓废,仿佛灵魂已经提前湮灭。
张屠夫见道士眼底光芒溃散,神情沮丧,急忙扑到栏杆旁劝慰:“恩人您别灰心,我们一起想办法。”
你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什么能耐救我?
张屠夫道:“我想好了,等我从这儿出去,便把肉铺关了,去投奔那个救我的侯爷,弃商从军。”
老道士瞥了张屠夫一眼,眼底尽是轻蔑与嘲讽,警告道:“贫道劝你离那个活阎王远点,以免引火烧身。”
她身上背着欺君之罪,谁沾边谁倒霉。
张屠夫没把老道士的劝告放在心上,在心里盘算起来,如何才能打动侯爷,将他一介屠夫收入麾下。
翌日。
今日大理寺卿萧琰靖休沐,不用起早进宫面圣,但他还是按照平日作息起床,收拾一番,快马加鞭赶去贤王府。
贤王楚君烨是皇帝第三子,比四皇子楚君泽虚长两岁,正直弱冠。姿容与其他皇子一样出众,举手投足间自带书卷气,外表看起来像个贵族学子。
古人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指的便是楚君烨这种表里不一之人。
他这副文弱书生的外表下,却住着一个心狠手辣的灵魂,诡计多端,杀人不眨眼。
萧琰靖来到楚君烨书房,对正在看书的楚君烨行礼,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阐明来意。
他道:“三殿下,微臣发现燕王一个秘密,想来对咱们有利。”
楚君烨没有抬眼,手指轻轻抚过书页,翻过一页继续阅读,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秘密?”
萧琰靖回道:“燕王他……可能是个断袖。”
“哦?竟有这等事儿?”听到惊人绯闻,楚君烨适才抬眼,问道:“他断了谁的袖?”
“是武安侯,卫子安。”萧琰靖又道:“按照如今情形,拉拢武安侯不大可能,还望三殿下早做打算。”
“老四与武安侯?”楚君烨眼底闪过一丝讽笑,复又端起书,目光落在字里行间,边看边道:“怪不得老四不近女色,原来好男风。”
“三殿下。”萧琰靖提议,“不如我们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先坏了燕王与武安侯的名声,皇上得知此事定会龙颜震怒。”
“未必。”楚君烨分析道:“流言终究是流言,皇上不是愚人,不会轻易相信那些流言蜚语。”
萧琰靖问道:“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楚君烨翻书的手微顿,明澈的黑眸里溢出三分杀气,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杀了吧?”
萧琰靖心头一惊,追问:“杀四殿下,还是杀武安侯?”
“当然是武安侯,嫁祸给老四,一箭双雕。”楚君烨安排道:“三日后本王会邀世家公子出城踏春,剩下的事你看着办吧。”
“微臣明白。”
一桩谋杀案就这样定下,三言两语便决定好了两个人的生死,气氛轻松地好像再谈中午吃什么,可见楚君烨并非文弱书生,而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贤王邀请世家子弟出城郊游的帖子送至各府,荣嫣收到请帖,面上布满了愁容。
她并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可拒绝楚君烨的邀约,会得罪未来皇帝,荣嫣反复忖度,最终还是决定去赴约,便差人去贤王府回话。
三月底气候回暖,荣嫣换下絮棉夹衣,穿上略薄些的锦袍,嘱咐管家闭门谢客。
还未出府门,远远瞧见府门口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硬汉。
他身着粗布衣衫,三千青丝全部束于头顶,络腮胡遮住了半张脸,目光倒是清澈见底,是个心思单纯的。不过背后那两把菜刀,看起来有些渗人。
只一眼,荣嫣便认出此人是谁,惊道:“这不是张屠夫么。”
张屠夫见到日思夜想之人,二话不说先磕头谢恩,
“小人张有钱,见过侯爷。”
张家三代皆是屠夫,祖传的杀猪手艺,先辈不求子孙当官光耀门楣,只求温饱有余钱,能过上安稳日子。
家里没有读书人,孩子们起名也接地气,瞧瞧张有钱这名字,怎一个俗字了得。
荣嫣抬步跨出府门,立于张有钱面前,没有过多的情绪,淡道:“谢也谢过了,回吧。”
目的还未达成,张有钱哪肯轻易放弃,眼看侯爷要出门了,他顾不上阿谀奉承,忙道:“侯爷留步。”
他望着荣嫣清瘦的背影,道:“小人把肉铺兑出去了,决定弃商从军,为侯爷效力,还望侯爷不要嫌弃小人贩夫出身,收了小人吧?”
所求之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先把铺子给兑了,这是想背水一战?他这个决定让荣嫣颇感头疼。
她脚步一顿,惊讶回头,收起折扇指着张有钱,有心数落两句,最后没忍心责备,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从军有多危险世人皆知,搞不好有去无回,你还是回家与家人商量好在做决定,不要太冲动。”
张有钱忙道:“父母早世,小人上未娶妻生子,自己说了就算。小人是诚心实意的,还请侯爷给小人一个报恩的机会。”
荣嫣似笑非笑,道:“拜山头还要投名状呢,你空手而来,想要本侯收你?”
还好早有准备。张有钱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双手奉上,“这是小人全部家当,侯爷莫要嫌弃。”
他还真舍得下血本。
人家诚心实意投奔,请求作为一名战士守护大业百姓,她也不能断送他人前程,亦没有拒绝的理由。
荣嫣沉默须臾,道:“这是你的私房钱,本侯自是不会收的,你拿回去接济亲眷吧。”
张有钱一愣。
侯爷是不收钱只收人,还是连人带钱都拒收?他猜不透侯爷是什么意思,心里着急,浓眉紧紧拧在一起。
荣嫣见他灰心丧气的,忙道:“本侯交代你一个任务,你若办成了,本侯自会收你。”
张有钱忙道:“侯爷尽管吩咐,小人绝不推辞。”
荣嫣道:“本侯想找一个人,此人你见过,就是与你一起入狱的那个道士,只要你将此人带过来,本侯便将你收入麾下。”
张有钱心想,那道士定有过人本事,才让侯爷如此惦记,一个道士而已,请回来便是,日后一同效力侯爷,也算有个伴儿。
“小人知道他人在何处,这便去请。”张有钱一抱拳,收起那沓银票,起身离开。
望着张有钱威武雄壮的背影,荣嫣无奈摇头,转身踏上自家马车,折扇挑开车帘那一刻,她看到车内端坐着一个男子。
他今日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内衬大红色中衫,硬生生把那张冷峻脸膛衬托出几分仙气。
荣嫣见鬼似的拍了拍胸脯,嫌弃道:“晴天白日的,殿下神出鬼没,想吓死谁。”
楚君泽知道,杀人如麻的武安侯不会被自己吓到,但他敛去眼底清冷,尽量让面色温和些,向荣嫣伸出手,“先上车。”
少年的掌心摊在眼前,荣嫣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伸手,进了车厢,坐到楚君泽对面。
她慵懒地倚着窗栏,澄澈如水的眸里蓄满疑惑,问道:“殿下找微臣可是有事?”
“三皇兄邀本王出城踏春,得知子安也在受邀之列,本王想着你我二人同行,互相有个照应。”楚君泽面色如旧,谎言华丽且说得问心无愧,半分心虚也无。
荣嫣撇撇嘴,不置可否。
明明就是强行捆绑关系,何必说得那么好听,拿本侯当傻子吗?
人家端坐于车内,她不能撕破脸面赶人下车,只能吃哑巴亏,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想回就回一句,不想说就岔开话题。
楚君泽询问:“你当真要收一个屠夫?”
“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荣嫣懒洋洋地回道:“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舍命守护大业之人,都是英雄豪杰。本侯没有理由拒绝一个想要精忠报国的人,那属于玩忽职守,对不起圣上,对不起百姓,更对不起我爹我娘的悉心教导。”
两人只是闲聊,楚君泽没想到对方会长篇大论,话里话外都在指责他多管闲事。人家收屠夫入麾下是出于大义,绝无半点私心,对得起圣上,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列祖列宗。
真是打脸不用手,一张嘴让你颜面扫地。骂人不带一个脏字,说得让你自惭形秽。
楚君泽索性闭嘴,不给自己找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