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少年抬起黑眸,看到武安侯府门檐下奠字绢灯噗噗飞旋,杨花随风飘入府中,似是亡魂在为他引路。
少年翻身下马,甩手将马鞭扔给身后侍卫,阔步进了府门。
来人衣着华贵,管家季福忠知道这位是贵客,恭谨地行礼,问道:“您是?”
少年脚步稍顿,目不斜视,淡淡道:“本王前来吊唁亡妻。”话音甫落,又阔步前行。
小姐的未婚夫,那不是燕王楚君泽吗?季福忠高喊一声提醒主子:“燕王前来吊唁。”
燕王名号如雷贯耳,武安侯背脊微僵,蓦然回头,看到一张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脸。
他身着月牙色锦袍,宝冠下压着如瀑的乌发,剑眉星目,隆鼻薄唇,纵使春风拂面,也吹不散身上那丝清冷,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惊慌之下,武安侯忘了起身,傻傻愣在原地,看着楚君泽驻足于灵柩前。
他目不转睛盯着死者牌位,毫无感情地询问:“她……是怎么死的?”
世人皆说,是燕王楚君泽克死了未婚妻,偏偏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却有其事。
他的未婚妻仿佛被下了魔咒,一个接一个死去,轮到卫荣嫣已经是第五个了,而他却成了那个未亡人。
杨花随风漂浮在缟素之间,零星几片落在棺盖上,黑白相称,宛若夜幕里的星辰,又似重重疑云。
他想知道,燕王妃必死的诅咒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
武安侯不回话,楚君泽再次开口时声音加重几分:“本王的未婚妻,是怎么死的?”
他只知武安侯之妹病逝,却不知棺材里躺着的,根本不是妹妹卫荣嫣,而是真正的武安侯——卫子安。
而卫荣嫣此时便立在他身侧,两人只有三步之遥。
荣嫣面无表情立在风中,白丝绦抽打着脸颊,她木讷地回道:“回燕王殿下,舍妹沉疴不治……”
当真是病死的吗?这是楚君泽心里的疑问。
他微微侧目,睨了一眼羸弱的武安侯,没有说话,而是上前一步,直奔棺椁而去。
卫荣嫣大惊,小跑几步拦住楚君泽的去路,色厉内荏道:“我卫家满门英杰,内宅女眷亦是贞烈,即便是死,也不容失了体统。”
这番话激怒了楚君泽,而他却不动声色地凝视着眼前人。
武安侯脸色惨白如纸,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布满悲伤,憔悴得不忍直视。那单薄的身板似是一棵弱柳,不堪雨打风折。
面对这样的武安侯,素来心如止水的楚君泽,也不免生出几分怜悯,冷静道:“本王只想送亡妻最后一程,并无折辱之意,武安侯不会不给本王这个面子,对吧?”
他说得情深义重,可卫荣嫣哪敢暴露哥哥遗容?倘若被楚君泽发现端倪,这可是欺君之罪。
卫荣嫣不为所动,冷漠无情地拒绝了楚君泽,“殿下确实与舍妹有过婚约,是她没有福分,如今舍妹病故,婚约作废。殿下不必怜惜亡人,以免影响日后选妃。”
未婚妻屡遭不测,他现在哪敢再度娶妻,连累人家姑娘?
当他得知卫荣嫣病故那一刻,心里便下了决定。不娶妻也罢。没有软肋,方能无所顾忌,所向披靡。
楚君泽挥臂推开卫荣嫣,来到灵柩前,大掌一挥拾起那尊黑漆紫檀木灵位,细细端详。
上头刻着:武安侯嫡妹卫氏之灵位。
周遭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荣嫣心如擂鼓,担心楚君泽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举动。
谁知楚君泽一挥手,将灵位丢进炭盆里,火舌瞬间吞没了木质灵牌,啪啪作响。
炙热火光仿佛烧进荣嫣心里,饶是心如刀缴,却顾不上找楚君泽算账,扑过去抢救那尊牌位。
“侯爷,不可。”侍卫宣澈大声制止,可惜为时已晚,他眼睁睁看着侯爷向火盆伸出手。
火舌炙烤着皮肤,荣嫣感觉不到疼似的,用袖子扑灭火苗,捧着面目全非的灵位,落下一行泪。
“妹妹!”嘴上喊的是妹妹,而心里喊的确是哥哥,可见歇斯底里,痛彻心扉。
楚君泽也惊了,没想到武安侯会是这个反应。他缓缓走过去,蹲下/身子,拉过荣嫣满是血泡的手,心口似被重锤敲了一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武安侯哭得如此伤心,想必是手足情深。
相比之下,他们楚家兄弟之间冷漠无情,互相残杀,半点亲情都没有,心里更加笃定武安侯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未及他说些什么,荣嫣挥开那只大掌,抬起满带怒火的眸,直视楚君泽,质问道:“我卫家三代忠良,不惜马革裹尸捍卫大业疆土,燕王今日百般羞辱,欲意何为?”
卫家只有战死沙场的英雄,没有任人践踏的亡灵!
到了这种时候,楚君泽依旧面如止水,解释道:“本王无意羞辱,是灵位刻错了字,本王想将其纠正而已。”
他缓缓起身,喝道:“来人,把王妃的灵位拿来。”
燕王府侍卫齐珩奉上灵位,楚君泽接过,再次走到灵柩前,将那尊崭新的灵牌置于案前,修长指腹轻轻拂过灵牌边缘。
上头刻着:燕王妃卫氏之灵位。
阳光照耀之下,几个烫金大字闪闪发光,格外刺眼。
荣嫣微微蹙眉,眸中满是疑惑,揣测楚君泽想耍什么把戏。
她苟活了两世,深知楚君泽为人,表面看起来是个君子,实际上心机诡谲,阴狠毒辣,城府极深,要人命的时候比阎王爷下手还狠。
这样的人,能存什么好心。
卫荣嫣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楚君泽点燃三根香,拜了三拜,吊唁仪式完毕转过身,道:“坊间盛传本王克妻,想必武安侯有所耳闻,与其连累别家姑娘,不如止祸于此。”
他话语稍顿,接着道:“荣嫣将是本王最后一任未婚妻,本王会向父皇请旨,追封荣嫣为燕王妃,已王妃殡仪葬入皇陵。”
荣嫣瞪圆双眼。
上一世哥哥死后平安入土,可没有楚君泽搅局,也没有换灵位、追封燕王妃这出闹剧。
到底哪里不对?
未及她细细思索,楚君泽一挥手,一众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喜事才能用的物件。
荣嫣扫了一眼,吉服、红盖头、凤冠霞帔,一应俱全。
卫家设灵堂,楚君泽送喜糖,还说不是羞辱!
这回荣焉彻底怒了,眸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怒道:“燕王欺人太甚,本侯这便进宫去告御状,求皇上替卫家做主。”
语毕,她转身离开。
楚君泽眸光一沉,他身侧的侍卫一跃上前,拦住荣嫣的去路,劝道:“侯爷莫要冲动。”
“滚。”荣嫣忍无可忍,大骂一声,手中灵牌化身为武器,朝着齐珩砸去。
齐珩偏头躲开,腰侧长剑出鞘。
与此同时,武安侯府的侍卫宣澈抽出长剑,护在荣嫣身前。短兵相接,杀气弥漫。
齐珩道:“在下奉劝侯爷一句,莫要不识抬举。”
不用荣嫣开口,宣澈冷声回道:“是你们羞辱忠臣之后在先,我们不忍欺辱回击在后,就算闹到皇上面前,也是卫家占理。想要伤害侯爷,先问问在下同意不同意,问问卫家军同意不同意。”
提到卫家军,齐珩的气势果然褪去三分,嘴硬道:“三军皆归皇家,卫家携兵拥主,难道想反?”
谋反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纵使卫荣嫣苟活了两世,年龄加起来足有六十几岁,也无法保持冷静,一时冲动,簪子飞了出去。
既然苦苦相逼,反就反了,怎么死不是死,怕你们不成。
齐珩堪堪躲过一劫,右臂还是被划破一道口子。宣澈见自家侯爷都出手了,他岂能畏畏缩缩,与齐珩长剑相向。
荣嫣撩袍回身,直视面如止水的楚君泽,道:“我与燕王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可燕王却大闹亡妹灵堂,百般羞辱,我身为卫家家主,定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恶气。”
武将之后,讲究师出有名,卫荣嫣喊完打架口号,赤手空拳上前,拳头直击楚君泽面门。
楚君泽迎风而立,目光没有显露一丝慌乱,直到荣嫣的拳头到了面前,适才抬起大掌抵挡,握住荣嫣的拳头翻转手臂。
卫荣嫣在半空翻转两圈落地,血肉模糊的手掌扣住敌人手腕,转到男人身后,照着他的后心口便是一掌。
楚君泽躲过攻击,转身来到荣嫣身后,将身板单薄的武安侯揽入怀中,用力箍紧,附耳道:“卫兄莫要生气,本王只想和亡妻拜堂,真没有羞辱卫家的意思。”
那不是阴婚?
卫荣嫣怒道:“此事别说皇上不能同意,我也不同意。”
“你以为本王愿意吗?”楚君泽沉声道:“你想想,本王的未婚妻一个接一个死去,不觉蹊跷吗?本王不想牵连无辜之人,想结束这一切,给姑娘们留一条活路,有错吗?”
荣嫣沉默了。
是啊,若想给其他姑娘留一条活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怀里的人冷静下来,楚君泽慢慢松开她,又道:“卫家人耿直心善,想必做不到见死不救吧?”
荣嫣抿唇思忖半刻,道:“我答应殿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卫家保持中立,不参与夺嫡。”
楚君泽暗抒一口气,回身道:“本王暂时不逼卫家站队,还是先拜堂吧,生米煮成熟饭,父皇想反悔也来不及。”
荣嫣大喝一声:“宣澈,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