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涛德神色复杂退了出去。
萧行雁又把团成一团的纸展开,看着纸上的内容,又将手捏紧了。
荧惑降世,天下离心……
后面是篇慷慨激昂的檄文。
字字句句都在暗示,萧行雁便是那颗荧惑!
她磨了磨后槽牙,心里骂骂咧咧起来。
究竟是哪个王八犊子散播这种流言!
不多时,聂涛德带着个扭捏的男人来了。
他不住地搓着手,神色有些惶恐。
萧行雁注意到他手掌粗糙,老茧深重,深刻的掌纹里还藏着些泥土,应该是陶中天手下的人。
萧行雁抬眼:“你就是今日最早来的?”
男人点点头:“是。”
萧行雁:“叫什么名字?”
男人愣了愣,讷讷道:“王柱子。”
萧行雁点点头:“你今早来时有没有见过是谁把这些东西塞进来的?”
萧行雁晃着手里两张纸。
王柱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我见到了。”
萧行雁抬眼:“是谁?”
王柱子低下头,搓着衣襟:“我不认得,我以为是来视察的大人,他衣裳可鲜亮了……”
萧行雁眉梢一挑:“衣裳鲜亮?”
王柱子点点头:“可鲜亮了,跟山上山鸡似的!”
萧行雁被这形容一噎。
“是男是女看清了么?”
王柱子有些迟疑了:“没……没,他头上裹着幞头,我也不知道。”
他在说谎。
若真照着王柱子所说,见人穿鲜艳男装,看到的人下意识想到的不会是女人。
萧行雁眼神微动:“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王柱子松了一口气:“好,好嘞。”
王柱子出去了,聂涛德进来了。
“大人……”
萧行雁把纸放在桌子上:“没事了,你去忙吧。”
聂涛德欲言又止。
萧行雁抬抬眼:“怎么了?”
聂涛德支支吾吾道:“没……没事。”
萧行雁见他情态,想到什么:“好了,没事了,你去忙去吧。”
聂涛德:?
他松了一口气:“好。”
萧行雁看向他,似笑非笑:“怎么,觉得我会不顾一切冲出去伸冤?”
聂涛德低下头。
萧行雁撇撇嘴:“星汉自有周期,宇宙如此庞大,人把自己的事迹和星辰周期联系起来,未免也太自恋了。”
“这人用这些莫须有的事情污蔑我,我虽生气,但不至于没了理智。”
她摆摆手:“对了,还要麻烦你把院子里的这杂七杂八的纸都收起来烧了。”
聂涛德:“刚刚已经让人都收了。”
萧行雁点点头:“麻烦你了。”
聂涛德正要出去,萧行雁又忽然开口:“有的时候,自以为是的好可不一定是好,你自己心里掂量清楚。”
聂涛德顿时冒了冷汗:“……是。”
说罢,他便出去了。
萧行雁见人都离开,微微闭上双眼:“啧。”
这日便这样看似平静地过去了。
然而,就在满院子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萧行雁就往上递了折子。
荧惑降世的流言可不是什么小事,这折子迅速在各部门转了一圈,递上了武曌的案头。
武曌看着萧行雁的折子,眉眼中的风暴逐渐聚起:“这样的事情都不上报?御史台是干什么吃的?!”
明堂中顿时跪了一片。
虽说登基后,圣人脾气比之前好了不少,但之前的事情谁敢忘?
没人敢真的看清这位六十多才登基的帝王。
武曌视线凌厉地扫过下方:“狄仁杰。”
“在。”
武曌冷笑一声:“去查,是谁在散播流言。”
“是。”
众人没人敢吭声。
武曌是如何在各地散播祥瑞之说的,在下面的人大多也都清楚。
因而也都理解为何她会对这样的消息格外重视。
倒是御史台……
众人看向同样跪在地上的来俊臣,不由得心生怜悯。
失职成这样,怕是不久便要失宠了。
而且,每次遇上萧行雁,来俊臣都会栽个大跟头啊……
朝中有些迷信的人便在心里站好了队。
当然,也有些愚者信了这荧惑降世的流言,对着没怎么见过的萧行雁暗暗警惕起来。
朝中种种便不必再多说。
生资署是被震慑住了。
次日这件事传进来后,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个共识——萧大人虽然是个小娘子,可行事一点儿也不温和。
聂涛德更是脸色复杂,拽着王柱子就去找了萧行雁。
“大人。”
他声音低弱。
萧行雁看着二人,顶着王柱子紧张疑惑,聂涛德复杂的目光开口:“这件事情我无意追究你们的责任,但我提醒一句,不论你们和做这件事的人有什么关系,最好还是切断。”
“背后散播谣言属实不是君子所为,今日为了攻击我能散播我的谣言,明日为了甩脱嫌疑就能把你们推出来当替罪羊。”
聂涛德拽了拽王柱子,把人拽了个趔趄:“大人都说不怪罪你了,还不快说你那天早上到底看到什么了!”
王柱子回过神来:“是,是甄官署的郭成,他,他是我婆娘家的太爷……”
萧行雁:“郭成?”
王柱子点点头,捏紧了衣裳角:“我……我婆娘和他一样,都是供奉玉面狸的……”
聂涛德猛地回头,失声:“你之前怎么没与我说过?!”
萧行雁皱了皱眉:“什么玉面狸?”
聂涛德:“……是几年前民间突然兴起的俗神,头两年更是连塑像都有了。”
“但神都是明令禁止不准淫祀,这玉面狸居然还有人在祭祀!”
王柱子声音讷讷:“我婆娘说,道长们给送粮……”
萧行雁:……
好家伙,邪教入伙送鸡蛋是吧?
聂涛德只觉得白眼翻不尽。
他干脆不说了,看向萧行雁。
萧行雁有些无语:“你倒是真的信,但凡正统宗教,谁会莫名其妙送你东西?若是有人送你东西,八成是你身上有利可图。”
“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没钱没势,所图的也就是你们这个人!”
王柱子低头不说话了。
萧行雁叹了口气:“回去能让你娘子退出来就退出来吧。”
王柱子讷讷应是。
该说的都说了,萧行雁便挥挥手,让两人退了出去。
自己也是又开始改折子。
前段时间关于的夜校折子还没递上去,刚好在里面再加条破除迷信的。
说起来,这是这段时间来不知道第几次遇见邪教了……
萧行雁笔尖一顿,在纸上洇出一片墨团来。
她提起笔放在一旁,重新抽出来一张纸,落笔。
……
满天红霞,叶芜的马车早候在了外面。
萧行雁走出来就看到熟悉的马车,没忍住扬起嘴角。
嘻嘻,恋爱真好。
她感觉一天的疲惫都被涮去不少,脚步轻快地上了马车。
“叶芜!”
叶芜有些羞涩:“雁娘。”
两个人虽没说别的,可恋爱的粉红泡泡却似乎在两个人中间冒出来了。
叶芜鼓起勇气,掏出来一早准备好的簪子:“今日我去了趟金瑞祥宝肆,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这只。”
他手里拿的是银簪,内里是掏空,外面錾刻了缠枝莲纹,又镶嵌了几颗白玉珠,看着更是玲珑剔透了。
她双眼一弯,接过这簪子,把头上的木簪换了下来。
“我很喜欢。”
叶芜心生欢喜:“我定了摘星楼的雅间,一起去吗?”
萧行雁点头:“走!我好久没吃了!”
叶芜心里冒出粉红泡泡来。
“严伯,咱们先去摘星楼!”
萧行雁看向叶芜:“一开始没打算就先去摘星楼?”
叶芜扣扣脸:“我想着若是你不答应,就先送你回家。”
萧行雁没忍住笑了笑。
车子朝着摘星楼驶去。
一路上,萧行雁倒是坦坦荡荡,叶芜却是快扭成蛆了。
好不容易到了摘星楼门口,萧行雁终于大发慈悲,先跳下了车。
她转头朝着叶芜伸出手:“需要牵你下来吗?”
叶芜整个人顿时从脖子根儿红到了头顶。
萧行雁没忍住笑出声。
叶芜最后也没让萧行雁牵他下车。
“于……于礼不合!”
萧行雁点点头:“那算了。”
说着,她收起手。
叶芜慢慢褪了色。
萧行雁又没忍住笑出来。
逗人真好玩。
她朝着叶芜,笑得眉眼弯弯:“走了,去吃饭。”
叶芜回过神来。
连忙跟着下了车。
严伯在后面看到,没忍住啧啧称叹:“没想到郎君还有这副面孔。”
叶芜一个踉跄,板着一张红脸和严伯道:“你先去停车。”
严伯摇着头,驾着车离开了。
萧行雁笑了笑:“这么说你还有另一副面孔了。”
叶芜支支吾吾。
萧行雁之前偶尔见过两次,也无意为难他,笑了笑:“走了,上去吃饭。”
叶芜点着头,红着脸跟在萧行雁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这饭局是萧行雁做的东。
一路进了雅间,叶芜从粉红变成了潮红。
萧行雁:“……你到底想到什么了,红成这副模样。”
叶芜觉得自己更热了。
一进酒楼,他就又莫名想起了那一日萧行雁喝醉后扯开他衣裳的事情。
那晚他还故意把系衣裳的带子又扯得松了些,可惜那天萧行雁也没再动手。
今日他是听了吴康文的建议,故意穿了身显腰身的罩纱袍,但萧行雁似乎没注意。
他有些失落,又降了降温。
萧行雁见他脸色又没那么红:“?”
叶芜不回答,萧行雁虽然疑惑,但也没再问,而是换了话题:“对了,这两日你在外面小心些。”
叶芜彻底退了红色:“?”
萧行雁接着道:“你记不记得之前把我从那些教众手里救下来的事情?”
叶芜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平庚?”
萧行雁点点头:“这两日在生资署也发生了点事情,我偶然间听说了玉面狸,我怀疑就是这些人供奉的……神。”
叶芜神色严肃起来:“这么一说,我好像记起来了,前些日子商会里有些人也供奉了狸猫像,我问起来时,他们也是闪烁其词,只说是招财进宝的。”
萧行雁眉头微微蹙起:“狸猫?”
叶芜点点头:“估计便是你说的玉面狸。”
萧行雁默然。
这么说来,倒是有可能。
她和叶芜对此了解的都不够深,知道的也少。
但……
“这么说,这背后之人恐怕和当时略卖孩童妇人的是一波人了。”
叶芜也想到什么,皱起眉头:“发生在生资署……你还好吗?”
萧行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不好的话还能坐在这吃饭吗?”
叶芜:……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
但看萧行雁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叶芜又说不出话了。
片刻后,他抓起公筷夹了块羊肉,放到了萧行雁碗里:“吃饭,吃饭……”
一顿饭,宾主尽欢。
萧行雁吃爽了。
片刻后,她突然:“对了,前些日子我做出来了冰缸,能制出冰来了,你应该知道。”
叶芜点点头。
萧行雁前些日子把白鹭外派出来的事情,他们这些比较亲近的人都清楚。
萧行雁:“这些日子冰铺开门了,刚好家里还有一些富余的冰,隔日我让人送过去。”
因为圣人当时自己开了生资署,没让萧行雁第一波上,她准备的制冰法也没能献上去。
武曌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宫中如今用得上冰的人不多,每年冬日存起来的就够了,倒还用不上萧行雁的制冰法。
叶芜听了萧行雁的话,心中漾起甜蜜。
萧行雁心中有他。
他乐滋滋点了头:“我那里近日又来了一批石头,形似宝石,但便宜的很,也没宝石透。”
萧行雁双眼一亮:“详细说说。”
叶芜想了想:“那胡人说这东西也是透辉石,杂质又多,一斤也才六两,我就买了一袋子回来。”
萧行雁:“?”
“你说多少?”
叶芜无辜:“一斤六两。”
萧行雁捂住心口:“你个败家子!”
透辉石她知道,就是一种硅酸盐矿物,知道的原因也很简单。
这东西做釉料做胚体都能降低烧成温度,提高陶瓷的机械强度和抗热震性。
但……这东西产量很高,几乎在世界各地都有分布。
——除了中原。
新疆和云南是都有的。
新疆就先不说了,毕竟不在疆域内。
云南,就是如今的岭南一带,因为瘴气横行,道路险阻,因而也不便运输。
能运过来的大多都是比较珍贵的,比如药材和珠宝。
这就导致了如今神都所有的透辉石大多是宝石级别的,价格自然也很高。
因而,这东西一早就被萧行雁剔出了。
但现在是什么?
是纯度没那么高的透辉石!
它纯度不高了,对方还敢要几两银子?!
换算下来,就是好几千文一斤!
叶芜弱弱道:“也……也还好吧,毕竟人家那么辛苦运过来,总得有个路费。”
萧行雁这才平静下来:“哦,对,路费,我忘记了。”
不论是云南还是新疆,或者是更远的地方,运过来似乎都不算容易。
萧行雁彻底平静了:“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你简直是勤俭持家的好孩子。”
叶芜:“……是,是吗?”
萧行雁认真点点头:“嗯,所以继续讲吧,我听着。它纯度不高,是有多不高?或者带我去看看?”
叶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