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在原本还虚靠着床榻仰视着宋云归,现在竟站了起来,身上的披风也被顺势丢在身后,搅得温暖的室内一股气流涌动,让她不由得退后一步。
她是错了,宋云归想。她太犹疑。如今情势下,这是最无用的东西。
”你错在妄自菲薄。” 李月在看懂的她的低落,声音微微放轻了些,“你当真什么也做不了吗?你什么也没做吗?”
她是做了,但都是无用之事,所有人似乎都仍在既定的命运轨道上。包括她自己,依然如前世一样是个无力的看客。
“你本可以安然在上京过出世的生活,或是更早就选择顺从于命运……”
李月在想到最初遇到宋云归时得知她的身世,心脏似被如今落在他眼中这纤瘦的身影微微攥紧。
但他仍坚定地继续说了下去:“你本可以顺从地,从闺阁走向他人后宅。”
那不是一种逃避吗?逃避本属于她的痛苦。这世界上依旧有那么多人在痛苦。在前世她逃避的时候,她强迫自己看清所见的一切,那都是她本该经历的。
宋云归似乎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却撞上李月在发亮的眼睛。
她从没见过李月在这样,眼神像太阳一样滚热,连紧绷的动作都像太阳的光线,传递出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灼烧着她。她的脸都被烘热了。
于是宋云归终于烫着了似地开口:“不……”
“我知你此时不会听我的话,所以我仅说到这儿。”然而李月在依旧散发着他的热度,“你有别人不具备的能力。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因为这该由你自去发觉。但我可以确定,现下就可以确定,你有特别的力量。我相信你能改变你想改变的事情。前提是你想。”
特别的难道不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吗?宋云归依然没有被说服。
但她倾向于去相信他的话,他说得如此认真,她的怀疑会成为一种辜负。
然而这样的对话后,宋云归无法想象继续留在这里面对他的情形。
她别开视线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
她不得不逃跑。她无法面对那样充满信任的眼神。尤其那眼神属于李月在。
只是走到门口后,感谢和告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宋云归便听见身后响起重物倒地的声音。
“你怎么了?“她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飞扑过去跪在歪在榻边的李月在身侧。她的袖子因此被皱着眉、微眯着眼的李月在猛地紧紧攥住了。
但是宋云归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些,竭尽全力将他赶忙扶上榻,:“是头晕吗?伤口还痛吗?”
李月在顺势躺下,轻轻应了一声:“只是有些晕,没关系,我躺会儿便好。你去吧。”
在他说话的功夫里,她已经确认他的伤口暂且无碍。她疑心是中毒的后遗症。
“别喊他们,大家都累了。”李月在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我会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我的确无事。”
那么许是他久未进食,突然起身说这么多话的缘故。
但他这种若即若离的口气让宋云归心中莫名有些恐慌,因此她一动不动,盯着李月在紧皱的眉头,打算等到它舒展为止。
而李月在确实如她所愿地放松下来,甚至睁开了眼睛,定定望着她:“你很相信我。”
宋云归几乎立刻领会了他话中的含义。
“这就是你所说的……我具有的力量吗?”
李月在终于露出如往常一样清淡的微笑:“是,也不完全是。”
他悄悄松开了紧抓着的手。看见宋云归袖子有了皱痕,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到如今都做了些什么。
如此示弱设计对方,只是因为不希望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离开,冒犯至全然不像他了。而且他居然并不讨厌自己变成这样。
望着宋云归的背影,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
九月过半,山间绿意渐退,显出萧瑟之意,驻地却仍生气勃勃,一派忙碌景象。
李月在的箭伤也已半好,虽仍不能动作过剧,但已不妨碍他整日与林大人及起义军首领谋划。
洛阳的情况已传给陛下,只是陛下旨意尚未降下,况且朝廷有几位正欲与洛阳里应外合,想必陛下还在筹谋。
其间沈家也递过信,洛阳世家与瑱北勾结,不日或将起兵。只是沈家之前作为与纳兰抢人的主谋,越发被排挤到边缘,具体的计划,他们尚未得知。
而宋云归正在锻炼。
她在驻地行走时,见众人操练,想起前世今生每每与人对峙时的无力,便觉此时正是学习的良机,于是请求萧云真人这唯一一位闲人。
萧云真人无所事事,自是欣然应允。
“挺胸,俯腰,好。”萧云真人一面抱臂在旁观望,一面提醒着她,“后背别软!”
压腿,正踢,摆腿,下腰……一系列动作,每日不下百次,几日下来,宋云归终于不至做完便瘫倒在地,今日终于可以持剑练习。
“那么,我先问你,你学剑,是为了什么?”
宋云归刚喘匀了气,正接过借来的剑,听到萧云真人这样问,不由得一愣。
剑自然是杀人的利器。她虽为自保,更想保护他人,但她的保护决不是以此扬短避长的方式。归根结底,她是不想身处局中时成为他人的拖累。
那么,她的剑理应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生。但她的生,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死,否则生生不息,斗争不绝。
那么,是为了止战。她便这样出言回道。
萧云真人似对这回答颇为满意:“既如此,今后用剑,不可迟疑,你若不够利落,只会为敌我双方平添苦痛。”
于是刺劈撩抹、挑崩划点,宋云归依次学来。出剑的动作须和心一样利落,才能止住纷争。
她沉迷于练习之中,不见脚边的树影由长及短,一团影子从身后渐渐靠近。
直到一阵风吹过,地上的枯叶沙沙滑过,又蓦地发出一声脆响。
宋云归循声反身穿剑,刺破空气的啸声与她的轻喝一同落下:“谁?”
她抬起头,却看见李月在用两指接住了她的剑尖。
因是突袭,他随意拢在脑后的头发被甩得散乱,面上那抹箭伤只余一抹红痕,更使他平添几分妖冶。
见宋云归对上视线,他微微退后一步,松开剑尖,低声道:“用饭的时辰快到了,你要不要先歇一歇?”
这又是平日那个温和有礼的李月在了。
宋云归愣了一下,才发觉太阳已升到头顶。于是她应声道谢,赶忙收起剑随李月在向营房走去。
二人同行又各怀心思。
李月在不动声色地在身侧轻轻捻了一下手指,仿佛那抹凉意还停留在指尖,带着她的力道。
而宋云归则倍感失落。她苦练后挥出的剑,在习武之人的眼里却依然绵软,刚痊愈的李月在都可以轻松赤手接住。她想起面对纳兰时他那轻蔑的眼神。
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足够的力量?
“你如今才入门,况且周围尽是常年习武之人,难免觉得差距大些。”见身边人发丝微乱却无心整理、眉眼低垂的样子,李月在抛去心底纷杂的情绪,正声安慰道。
回答却只是轻轻的一声“嗯”。宋云归自然明白这些,然而她要面对的正是这鸿沟一样的差距,留给她的时间也并不多。
李月在望着宋云归紧紧握住剑柄的手,自己的手指不由得也顺势渐渐扎入手心,轻微的痛觉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他突然站定:“我们可以走捷径。”
他望向宋云归有些困惑的面容:“虽然正面交锋不及,但我们走出其不意的路子,再苦下功夫,必有成效。”
“你是说……”
“用暗器。”
李月在所说的暗器,最后在午饭后向宋云归揭晓。
他用从李十一那里借来的短刀和飞刀讲解示意:“比起剑,短刀小巧,方便藏于袖中、腰间,对你来说,也更容易使力。飞刀则是真正的暗器,更小更轻,很容易掷出,杀伤力也很高。”
话落,他将短刀递给了宋云归。
宋云归握着刀柄尝试着挥舞了几下,短刀的刀刃薄而锋利,即使在日光下依旧让人心生寒意。
见她接过时手腕一沉,李月在又补充道:“他们用的刀还是太长太重,还有飞刀。我们可以再慢慢铸造、磨合。
“你会铸兵器?”宋云归惊讶道。
未待李月在解释,身后便传来另一道戏谑的声音:“呵呵,他的师父可是涵虚,他还有什么不会的?”
宋云归转头望去,果然是萧云真人。
涵虚……宋云归前世对此人的了解并不多,因这位真人与纯阳、萧云不同,是位真正的出世之人,却不想他是李月在的师父。
李月在却似乎不想就此多言:“我技艺疏浅,怎敢托师父之名。”
萧云闻此却轻哼一声,又飘然去了。
宋云归对此倒也见怪不怪。萧云真人的个性,这几日她已领会透了:神出鬼没,什么都想掺一脚,又片叶不沾身,什么都瞧不上。
然而,能教出李月在的涵虚真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李月在却未再说什么,毕竟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饭后,二人一同走到了营地角修理兵器的地方。
这儿已有两人正在打铁,一人夹着烧得像太阳一样金灿灿的铁器,与另一人轮流锤打铁器,锤一下,一簇火星便迸发坠下,声音叮叮作响,比编钟中最小的钮钟的声音还要空灵。
在宋云归不由自主地被这同时具有力量和灵巧的美所吸引时,李月在已轻车熟路地挽起袖子,拣了带子将袖口系紧,在桌上的兵器堆里翻捡。
“最近情势紧张,你也不必如此亲力亲为……我这都是小事。”宋云归终于回过神来。
“不必担心,这里条件简陋,我先拣个长短合适的短刀,飞刀李十一那里也有许多,再稍作打磨,无须太久,”李月在抬头向宋云归弯了弯眼睛,“待回京后我再选好材料为你重铸一柄。”
他说的那样自然——回京,好像他们一定能平乱,平安归去,回去后也一定会保持联系。
宋云归突然觉得,前世城墙上那个背影,正在被与眼前的李月在的日日相处渐渐稀释。
她既觉得安稳,又感到一种恐慌渐渐缠上。她被这安稳煮得松懈了,开始安心地依靠着李月在,以及周围的所有人。
李月在挑好短刀,加快脚步从桌子的另一端绕过来,却不见宋云归有所反应。他抬起头,却对上宋云归有些发散的眼神。
那眼神十分遥远,落在他身上,却又好似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他感到心一沉,面上的笑容却因僵硬而依旧维持。
他唤她:“你看这把刀如何?”
宋云归终于回过神来,她低下头,李月在握着刀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如精心打磨的玉石,在火光映射下有着几乎要融化的质地。
而他手里的刀,刀身较之前更加轻薄锋利,她轻轻接过,依旧沉甸甸,却是最适于她的分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