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日常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自那日之后，席稚廉果然没有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对我的确足够忠诚，就算是被拒绝了也依然十分听话，既没有抓着我非要问个明白、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倒是微妙的令我省了不少心，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平心而论，其实让席稚廉作为我的贴身侍卫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安排。——忠诚而果敢、冷静且克制，恰巧在能力方面还十分的出众，就算以我挑剔的视角来看也完全找不出其他毛病，简直就是我作为上位者最理想的下属类型。

说难听一点，席稚廉就像是一条狗，并且还是那种凶狠且护主的好狗，甚至不惜愿意为我奉出自己的生命。

只可惜，狗虽然是条好狗，但他却偏偏犯了我的大忌。

因此就算觉得有些遗憾，但我也还是选择放弃了席稚廉。——毕竟今日席稚廉既然能因为父君和席将军的缘故而移/情于我，他日恐怕也难保会因为相似的原因而对其他人产生同样的感情，我可不想把命赔在这种无聊的地方。

说到底将对他人的感情投射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本身就是一种懦弱且无能的行为。因为这不仅仅是对被移情的人的不尊重、更是对过往的一种背/叛。

尤其是对我而言，这样的行径简直恶心得让人想吐。若不是因为席稚廉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早就——。

...？我早就....要做什么？

我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近来自己的想法似乎变得越来越偏/激了，偶尔还会蹦出一两个危险的念头，却又像错觉般转瞬即逝叫人难以抓住。可我本不是一个嗜/杀之人、对待下属的态度也算不上强/硬，究竟为何会......？

难不成是因为我右腿受伤的缘故导致我心情不好、所以才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吗？

虽然有些牵强，但眼下也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于是我也只好选择了接受这个说法，不过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介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所以果然还是我个人品性修养不足的原因吧。——只是在对西树的战争上取得略微的一点成功后便又开始了以往的缺点，长此以往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趁着腿伤行动不便的这段时间，我让公良平帮我从罗允那边拿来了纸和笔，每天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就撑着小板凳挪到桌前写上几笔。一来是因为总在床上躺着养伤的感觉真的很让人难受、二来也确实是因为自己有些读不下去兵书了，便借此机会好好调整一下心情，也算是在磨炼自己的耐心。

宁光逢偶尔也会过来，但他的目的却不再是为了找我聊天，而是正儿八经的为了学习。

事实上，自宁光逢上次被魏绘逮住私自偷看话本后，他现在不仅每天的训练力度都被翻了个倍，就连难得的休息时间也都被魏绘亲自押着学习文化课业。——不过听说宁光逢的字写得实在是难看至极，连魏绘都会感到头疼，加之其作为镇西军五品都尉又时常忙得没空督促他，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

这小子明摆着是吃准了我因为西树的事而对他心怀愧疚这一点、知道了现在的我对他基本都是有求必应，只笑嘻嘻地往我帐中一站、又装模作样地提了一嘴，便成功让我往后都多备了一幅书写用的工具、就等他有空过来时再进教学。

其实宁光逢在魏绘的教导下已经陆陆续续的认了不少字，并且进步之神速就连我也有些惊讶，只不过在书写方面…嗯，毕竟人无完人，更何况现在宁光逢还小，没必要对他要求得太过苛刻。

不过有一说一，教宁光逢写字是真的挺累人的。

虽说我曾经也教过他如何写字，但那时从地上随便捡的小木棍又怎么可能比得上真正的毛笔？先不说这二者之间的手感、就说它们在重量和笔触上的差距，就已经足够让宁光逢不知所措的了。

更况且真正难的从来都不是在纸上单独写下几个端正的字，而是如何将这些字凑在一起组合成一段干净整洁的句子，使人能够清晰顺畅的阅读下去。

考虑到今年宁光逢已经满了十四岁、以这个年龄开始零基础学习写字确实是有些困难，因此便对他放足了耐心，不厌其烦地带着他一遍遍地学习着笔画的书写。

点、横、竖、撇、捺、提。——作为最基础的六种笔画，宁光逢的学习进度还算不错，虽然在成果方面不太尽如人意，但起码他心态很好，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难过或是自卑的样子，反而兴冲冲地像我炫耀起那宛如蝗虫过境的【宁光逢】三个大字。

“怎么样？我写得是不是还不错？”

“……，”

我艰难地移开视线，最后对着宁光逢今天的发型如是评价道：“......嗯，还行。”

宁光逢这人没什么心眼，居然还真的以为我是在夸他的字写得不错，一个人洋洋得意许久，才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抓着毛笔又在纸上潇洒地挥舞了几下，看得我眉心直跳。

“好了！”

片刻之后，宁光逢放下了手中的笔，指着纸上的痕迹转头看向我傻乐道：“凰凌世你快看！这次我写的是你的名字，是不是有点书法大家那种狂/野的味了？”

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世人口中常说的‘慈母多败儿、惯子如杀子’这句话果然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至少如果平时的我能在对宁光逢的学习方面的态度稍微严厉一些的话，那么现在自然也就不可能因为血压徒然升高而导致两眼发黑。

宁光逢的字......倒也不能说是不/堪/入/目，只能说像他这样的书写方式对于正常人来说还是太超前了，有种炼/狱/百/鬼/怨/气/冲/天不愿被路过的法师超度所以正在哭嚎怒骂的森然感，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让我手脚冰凉浑身打颤，一度怀疑自己的教学方式是不是出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偏差。

——我应该、不是在教人在修魔吧？

否则若非如此，我又该如何才能解释眼前这好好的墨和笔究竟是怎么写出冤/鬼/索/命的架势的？

到底是我有愧在先，导致我就算是看着眼前这丑陋而又扭曲的诡异图案也实在是说不出什么重话。最后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默默拾起毛笔塞进他的手中，然后掰着宁光逢的手指头从握笔的姿势开始一点点地调整好位置，才带着他的手郑之又重地在那尚且干净的区域写下‘宁光逢’三个大字。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无法直说，但用行动的方式直接暗示应该也是没问题的。毕竟宁光逢一向聪慧、又与我极具默契，想来也是能够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的。

而事实也最终正如我所预料的那般，宁光逢果然理解了我的意思。只见他略微愣了一愣，便没有异议地接受了我带着他在纸上执笔挥墨。

练字一事，在我看来其实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态度’。其一笔杆要直、其二下笔要松，以实带虚、以动化静，虽然不要求做到翩若游龙的地步，但至少下笔时必须流畅自然、起码不该存在一丝犹豫。

——尤其是对宁光逢而言。

如今罗允既然已经有了承认我的意思，就说明接下来我在他的帮助下统领镇西军正式开始讨叛军也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宁光逢自然也将会被牵扯进入其中。

复国之路，不同于在西树时的小打小闹，而是真正意义上地将所有人都视作自己的敌人，在不断的试探与拉拢中展开激烈的交锋，直至将所有的异/己都踩在了脚下、踏着他们的尸/骨重新铸就赤凰王朝昔日的荣光才算是勉强告一段落。而宁光逢的性格显然并不适合这些弯弯绕绕，实在是很难让我不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但担心归担心，我也不可能真的否定宁光逢的选择、逼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按部就班地过完我理想中的平淡的一生，那样才是真的害了他。——又或者，比起折断宁光逢作为苍鹰飞翔的权利，我更愿意竭尽所能地为他保驾护航，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想方设法地提高他在战场上的生存几率。

作为朋友，这是我唯一能为宁光逢做的。

无论生死、落子无悔...只希望到时候我真的不会后悔吧。

我心中微叹，手下的动作倒是一点也没减缓半分，每一处的笔锋都堪称完美。——身为皇女、又经过了父君严格教导，‘宁光逢’这三个字对我来说自然不难，但我显然低估了这厮的记仇程度。

就是在那‘逢’字的最后一笔即将落成之际，宁光逢忽地用了几分力气、轻而易举地便将毫无防备的我带得手下一歪，连着那一笔也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

于是这回愣住的人变成了我，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宁光逢却笑得相当嚣张、还不忘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沾了墨水的另一只手趁机涂在了我的脸上，猝不及防间那与自身截然不同的体温让我本能的便是一颤，下意识地捉住了那只罪魁祸‘手’。

——太近了。

先前教宁光逢写字时尚且还不觉得有何不妥，可如今在捉住了他的手之后我才终于迟钝的意识到原来我们竟在不知不觉间几乎贴在了一起，彼此的距离甚至已经不仅仅是用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就能解释得清楚的地步，简直就像是一对——

“........胡闹。”

在短暂的恍惚过后，我猛地松开了宁光逢的手，也不再看他此刻脸上究竟是何表情，而是若无其事地向后退了两步、假装自己只是要去旁边找点东西擦一擦脸上的墨痕，却一转身正巧看见了靠在帐门口饶有兴致的罗允，也不知道在这究竟已经看了有多久。

我：......

坏了。

想想半个月前我才在罗允面前说过我对宁光逢绝无半点儿女私情，现在却又在他的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幕.......饶是我脸皮一向够厚，此刻也难免有些尴尬。

“看来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我一时哑然，不知自己该如何作答才不会惹来罗允发火。反观宁光逢，不仅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般大大咧咧地朝着罗允打了声招呼，还邀功似地冲他炫耀道：“师父！你来啦！快过来看看我的字呗！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有练习，现在是不是比以前好看多了？”

“行，”

罗允答应得倒也爽快，只是这说出来话就有些针对人了。并且这期间内他的眼睛还一直紧紧地盯着我，那宛如实质般的诡异眼神实在是看得我头皮发麻，赶忙翻出手帕迅速擦干净了脸，然后端正站好，准备随时迎接新一轮的怒骂：“那我就看看，毕竟这可是咱二皇女殿下亲自教出来的。”

意料之中的，就算是罗允这般人物，在看见宁光逢的字时也还是不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但他很快就又重新清醒了过来，艰难地鼓励了两句宁光逢，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他打发出去，自己则一个人低头看着桌上那副不可名状之物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当他再度抬头时，看向我的视线中微妙地透露些许怜悯。

我：......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被冒犯到。

沉默片刻，罗允率先开了口，状似不经意间淡淡道：“...宁光逢——如果你对他真的没有那方面意思，那往后还是稍微注意些比较好。”

与半个月前因语言表达问题而产生的误会时的激烈反应不同，这一次罗允的态度可谓是平和到了极点，竟然只劝告了这么一句便彻底没了下文，反倒令我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地开口试图辩解道：“不是，都督，我对宁光逢真的没有——”

“我知道，你确实没有，”

然而不等我继续说完，罗允便抬手打断了我，道：“但有些事正因如此才更需要你注意一些。…放心，我的意思不是要你们就此断绝关系，只是希望今后你能够稍微注意一下相处的距离，这应该不难吧。”

虽然罗允的用词听起来像是在和我好好商量的样子，但其无论是在语气还是态度上都并未给我留有半点拒绝的余地。并且他的说法也很奇怪、像是在隐隐暗示着我什么，却又让人说不上来，加之罗允所言的确为我方才所想，于是便强压下了这份疑虑答应了下来：“是，凌世明白。”

“嗯，那就好。”

说着，罗允将视线转移到了我的腿上，问道：“先坐吧。...说起来，你的腿好点没？”

我哪里还会不明白他这是要翻篇的意思，接过台阶顺势坐在了椅子上，老老实实回答道：“好了一些，但现在还是不能太用力。”

罗允应了一声、之后便都没有再说话，帐内的气氛亦随之变得微妙起来。——若说刚刚是因为宁光逢的事而尴尬还算是情有可原，但眼下的状况就有点莫名其妙的了。加上本来我就有些心虚，又考虑到罗允此次拜访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此刻更是不敢随便开口，安安静静地坐好。

直至良久过后，罗允才终于重新开了口，问我道：“...我听说，你把席稚廉赶出去了？”

我皱了皱眉，心中已经大概猜到了几分罗允的来意，知道他是来替席稚廉说情的，但却始终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和目的。

要知道席稚廉真的一点也不喜欢罗允、甚至还有些厌恶和反感对方。——他对罗允的立场相当明确，以至于到了一种令旁观者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而这也恰恰正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地方。毕竟身为镇西军安插在西树联盟的谍人，按理来说席稚廉根本不应该对罗允产生如此强烈的恶意，而在这种前提下我认为罗允也根本没有为席稚廉说情的理由。

若说这也是因为父君与席将军的缘故、那未免太牵强了一点，根本不具备充分的说服力使我彻底放下疑虑。但忆及父君曾经交代过的‘天下惟大都督罗允惟可信者’，我还是决定相信罗允、至少听一听他的理由。

于是我答道：“是。”

“.......，”

大抵是没有料到我回答得竟然如此坦然，罗允又默了一瞬。今日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奇怪，与以往相比不知为何竟多添了几分踌躇与弱势，视线掠过我右腿与脸侧那道已然愈合的伤疤，最后缓缓落在了桌前宁光逢的杰作上。

我看见了罗允的挣扎、也看见了罗允的纠结。似乎自西树之战结束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整天一幅阴暗深沉的样子、而是重新变得鲜活且踌躇满志起来，像是挣脱了某种一直强加给自己的枷锁、终于焕发了新一轮的活力。而如今这副愈发少见姿态，竟与我受伤那天慌忙冲进帐中查看伤势的样子有些相似。

于是在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席稚廉的过去——不，或者应该说是曾经的镇西军的过去，或许并不像我听到的那么简单。

父君、罗允、冷许、席将军、席稚廉，他们的关系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

果不其然，在一番心理建设之后，罗允总算开了口。但他却并没有直接为席稚廉求情，手指拂过纸上那已然干涸的字迹、仿佛只是一句无关竟要的感叹般轻轻道：“清花三十四年到三十七年间的饥荒，你听说过吗？”

我垂下眼眸，淡淡道：“知道。”

罗允口中的饥荒，指的是清花三十四年五月至清花三十七年九月间连续了整整三年的史无前例的大灾难。其最早自玄州发起，彼时天下连年大旱、赤地延绵数以千里，草尽涸而枯、鱼之饥而曝/骸，近乎人口总数一半的百姓因饥饿而死，甚至还一度发生过掠/夺活人争相分/食的惨案，至今仍是赤凰王朝历史上最为惨痛的一笔。

而清花三十四年，也就是饥荒发生的第一年，五十五岁的太上皇在朝堂上被彼时蓄谋已久的羽都五大氏族之首刘氏联络群臣逼着写下了罪已诏广示天下，随后无奈带领一众子女后妃移驾皇家寺庙带发修行以平苍天之怒，并于饥荒结束的最后一年驾崩仙去。

清花三十七年，十三皇女凰樱——也就是我的母皇——在赵氏一族的暗中扶持下假借为太上皇守灵之名亲手处决了王朝毒瘤刘氏一族及其党羽派系。后又以一白纸伪造太上皇遗诏、将连同自身兄弟姊妹在内的一众凰氏宗室血脉全部骗进慈宁宫等候，之后便命侍卫们锁紧宫门、自己则提着一把长剑亲自将其尽数斩杀，就连男子腹中未出世的孩童也一个都没有放过，这才终于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并将年号改为了‘凤义’。

至于再之后的事、就没有细说下去的必要了。我轻咬了一口舌尖，试图忽略脑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画面，静静等待着罗允的后续。

“他来的那一年，正是饥荒的最严重的那年，也就是清花三十六年的夏天，”

罗允说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凌世，你父君把你教得很好，所以你应该也知道那场饥荒究竟有多可怕，对吧。

我应了一声，不可置否。

说到底清花年间最后的这场饥荒之所以会成为赤凰王朝惨痛的一笔，其原因并不仅仅只有这场悲剧本身以及其延续至今的深刻影响，还有那堪称是赤凰皇室百年来最大的荒唐行径。——早在饥荒发生的第一时间，太上皇便曾下令让朝廷拨下数百万赈灾银两去支援受灾的各州、以求能用最快的速度恢复民生，然而不等这些银两运出羽都城门十里的距离，就被埋伏已久的凰氏宗室伙同朝中贪官将运送银两的车马洗/劫一空，甚至还在混乱中扭打成为了一团，堪称是耻/辱一般的过往。

不过其中最为讽刺的，是身为皇帝的太上皇却是在被底下的人足足瞒了两年后才总算得知了此事，愤怒之余却也无从追起，最后靠着变卖自身财宝才总算勉强凑齐了五万两白银用以赈灾，并于清花三十七年最终选择了自/尽。

可区区五万两白银又能解决得了什么问题呢？面对几乎亡/国/灭/种的赤凰王朝，太上皇的这点努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事实上，在最后紧要关头遏制了饥荒的蔓延的人正是我的母皇。她在发动兵变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登上帝位，而是提着犹沾着鲜血的长剑领着金吾卫亲自带头抄了自己的宗亲和一众贪/官/污/吏的家，命人连夜将这一箱箱猩红的银两连同人头一起送往各州各地，才总算使得灾难暂时停下了脚步。

那一年，我的母皇十九岁。

她也曾经是被万人歌颂的帝王，却在权利的浸/淫下最终沦为一代昏/君。然而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她曾经的功绩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的他只有十岁、却瘦得比你身量的一半还要再少一些，就连路边的野狗都可以轻松将他叼了去。所以在当你父君和席景和将他抱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这样的孩子是活不成的，劝他俩给他一个痛快，但都被拒绝了。”

“席景和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和你父君的关系不好，但实际他们两人的观念是相通的。他当时说，‘现在这世道这么艰难，能救一个算一个，就当我死了的爹娘在外面给我添了个走丢的弟弟，反正也不缺这屁大点孩子的一口饭。’”

“李都督......就是在我还没有坐到这个位置前的上一任镇西军大都督，为此还狠狠打了他们两个一顿，但实际上我们都能理解这份忧虑。——彼时的镇西军也已是强弩之末，如果被百姓们知道了这里还稍微剩点粮食，恐怕很快就会被他们占据，而到时候如果被西树得到消息打过来那就真的全部都要完蛋了，但你父君和席景和说什么也不肯松口，咬着牙硬生生地撑了两天，说养孩子的口粮就从他俩的份额里扣，最后还是都督夫人看不下去亲自求情才勉强同意留下来的。”

“不过那小子也确实是真的懂事。除了第一天因为太饿稍微多吃了点外，其余的时候都吃得很少，害怕你父君和席景和因为他而挨饿，就算被揍了也死活不肯多吃，最后还是席景和吓唬他说不吃饭就不要他了才含着眼泪小口小口的吃下去的。”

“后来他身体养好了一些，就开始跟着你父君和席景和屁股后面满镇西军的跑。——别看他现在整天对着我一副死人脸像是要打我两拳似的，但实际上这小子小时候特别胆小、还很爱哭，每次做噩梦都要哭，躲在被子里抽抽涕涕的，害得席景和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还被你父君嘲笑说是被采了精/气，为此两人又特地打了一架。”

我一直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着，听罗允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曾经的往事。其虽字字句句并未提及席稚廉、却又无处不在的都是在说席稚廉，并且其中还牵扯上了我的父君，听得我渐渐失去了耐心，忍不住皱起了眉。

诚然，我相信罗允、也知道他能在被席稚廉讨厌的前提下依然安排对方作为我的贴身侍卫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我想听的是他选择这么做的理由，而不是一堆没有必要的感情牌。

终于，在罗允又一次提到我的父君与席景和的时候，我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

“罗都督，”我说，“您的来意凌世大概知道了。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如就干脆和凌世直说了罢。”

罗允愣了愣，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中掏出戒尺啪地一声摆在桌上、像是早有准备，惊得我当即就收敛了火气重新端正坐好，继续聆听他的讲述。

“小兔崽子，脾气差跟头驴似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的.......”

罗允虽然嘟囔了两句，但好歹也没有再往下说下去。只沉吟了片刻，便调转了话锋，同我道：“我知道，你和一般的孩子不太一样，是个有主见的。席稚廉那小子之所以会被你赶出去，想来应当也是犯了什么错。...我不是要求你现在就原谅他，只是在这件事上，我还是希望你能再给他一次可以弥补的机会。”

见我迟迟没有回答，罗允硬着头皮继续道，“席稚廉这个人虽然...那个了点，但他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强。并且对你十分忠心、关键时刻也可以豁出性命保护你的安全，今后如果有他守在你的身边，我也可以更放心一些。”

我看得出来，罗允应该不太擅长游说别人。因为他给出的几个理由虽然的确都是理由，但都太过中规中矩、远远达不到令我放下介怀重新接纳席稚廉的地步。于是略微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对着罗允道：

“都督，凌世无意刁难于您，只是这次席稚廉确实是触及到了凌世的底线。但若都督执意希望凌世能够重新接纳他其实也不是不行，可凌世希望能够听一听您真正的理由。——与凌世本身无关，只是站在都督您个人的立场上究竟为何会在被人讨厌的前提下依旧要为其说情？再者这世上又不乏忠义有才之人，究竟是什么理由让您认定了凌世的身边会需要席稚廉的保护？...至少在弄清楚这两点之前，凌世绝不会轻易让一个犯过错的人留在身旁侍奉，还请都督见谅。”

我自认这个要求并不算困难，只是想要听一些真正能够打动我的理由。毕竟身为皇女，我所做的一切决断本就应当是出于对理智与现实层面的考量、而绝非一时的意气或者私人情感，自然也就不可能会因为眼下这些感情牌而放弃自己的原则。

尤其是在席稚廉是要成为我的贴身侍卫这件事上。如果现在我接受了他、那么就必然需要对其付出信任、并且是毫无保留的全身心的信任，否则若我连对自己的贴身侍卫都不放心、那将来又怎么可能做得出大事？

所以我才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我信任席稚廉是忠诚于我的理由。——即便它现在可能不是那么的充分、但至少也应该要让我能够说服自己相信席稚廉、再以时间作为见证一点点地加固这份信任。

话已至此，罗允不可能意识不到我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又像是在权衡着某种东西。说实话，我虽然看不穿此刻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但却有着足够的时间与耐心等他愿意说给我听为止，而这也是我对罗允最大的让步。

因为信任罗允，所以我可以为了他而容忍席稚廉犯下的过错；因为信任罗允，所以我可以为了他而再一次接纳席稚廉本身；因为信任罗允，所以我才愿意听从他的想法并为之付出行动。——但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建立在罗允给了我一个可以相信的理由。而若是他无法做到这一点，那接下来自然也就不用再同我多费口舌继续浪费时间下去了。

帐内一时无言，我静静地看着罗允，而罗允的视线也在今日第一次真正与我正式交汇。他没有再看我脸上的伤疤、也没有关注我的右腿，而是真真正正地将我放在了眼中，将我视作了可以平等交流的对象。

不、或许不应该说平等，而应该说是地位相同，且无论是在思想还是认知方面都已经抵达同等的水平。——不是作为赵云澜的女儿而存在于此，而是作为赤凰王朝当今唯一符合继承标准、并且也一定能继承皇位的皇女凰凌世坐在此处。

“罗都督，”

我轻声道，“复国之路、艰难险阻。本宫知道想要在这乱世中找一个愿意在关键时刻为了本宫以命换命的属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且还需要是你我彼此都知根知底的干净人物。但若是有心寻找、其实也不是真的不能找到。——至少本宫那三个侍卫，现在就够这份资格。”

“公良平作为三人头领，其能力自然无可指摘，而余下的两人也都不差。禄公孝寡言善战，凡事唯本宫之命是从；而龙子旦行事则独有一套风格、将来亦非池中物可以比拟，且这三人又都是宫中暗卫出身，虽由幕后上至台前颇有不便，但想来也不会比旁人差上几分。尤其是对本宫而言，除了他们三个以外，恐怕就再也没有能比他们更贴合本宫心意之人了。”

“罗都督既然选择了本宫，又于本宫有过大恩，您说的话本宫自然要听。只是这君先未成而疑于臣，恐怕对你我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吧？——因此，若罗都督今日无法给予本宫一个能够信任席稚廉的理由，那即便现在面对的是您，本宫也绝不会让步。”

罗允依旧在沉默，他虽然没有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视线却始终从未离开过我的眼睛，与我在这仅有两人的空间里无声地僵持着，像是某种看不见的交锋。

时光流转，仿佛跨越了曾经再一次回到了不远前的过去。彼时的我同样傲慢到了极点，在没有任何依仗的前提下狂妄地叫嚣着自己定将终结这个乱世，而现在的我同样身无所依、却还是敢对着罗允发出这近乎于胁/迫般的挑衅。

因为我始终相信，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被改变的。——而罗允的变化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他是个同样赋有野心的人，并且这份野心从未随着先帝的昏/庸而消散、只是短暂地被自己的责任所规束在了这边疆疾苦之地，又在如今我的到来后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改变。

我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疯子，一个为了复国不择手段的疯子，因为这是刻印在我血脉之中的责任与使命，而罗允也同样如此，唯一不同的是这份认知使他的精神与理智都已抵达了奔溃的边缘，一面悲哀的祈求着奇迹终有一天能够降临、一面却又清楚地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妄想，于是为了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而选择将自己困于过去，沉浸在虚妄的回忆与迟迟无法实现的理想中自我安慰。

但现在，他已经从过去的束缚中挣脱了出来。

——因为罗允选择了我。

恐怕在我最初踏入镇西军营时的那一刻起，罗允的眼睛就一直就在关注着我的动向。随后在短暂的适应期过后便立刻为我安排了西树作为试炼，看似处处皆在算计不留情面、却又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因为害怕我过早的夭折而不慎暴露了自己的马脚。

我早就说过，在南边负责接应我的只会是我的三个侍卫。

再之后从我负伤后慌忙冲入帐中查看伤势的鲁莽行为、到亲自守在我的帐中问罪，以及那无法掩饰的担心与忧虑，和愿意为了我的想法而亲自提拔宁光逢，即便其现在仍试图端起身为长辈的最后一点架势向我发起进攻，却也无法掩盖那份浓浓的决心。

“哈.......，”

良久过后，以罗允的一声叹息作为讯号，这场意料之中的交锋也最终以我所期望的结局落下了帷幕。只见他闭上了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彻底放下那份不安的踌躇，头一次向我坦开了自己的过去，

“...席稚廉的事，我承认有我的私心。是因为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的父君。”

我微微愣了愣，倒是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理由。而罗允也没有丝毫的停顿，继续说道：“说实话，我本来还一直都很后悔当初没能阻止赵云澜入宫，但现在看来，或许他的选择才是对的，我们所有人都错误估计了他的决心。”

“——因为凰凌世，的确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储君。若将来赤凰王朝能由你引导着前进，想来一定能够成为所有人理想中的完美国度吧。”

“...都督谬赞了，凌世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怎么可能会拥有那般作为？”

我笑了笑，这次倒是没有再用‘本宫’一类的自称，而是回归了再谦虚不过的‘凌世’，玩笑道，“但若凌世能得都督相助，想来如此这般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油嘴滑舌。...以后少跟着宁光逢学这些乱七八糟的。”听到这话，罗允也忍不住笑了，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我带得跑偏了，忙重新端正地谈起了正事，叹息一声方才继续道：

“但席稚廉的事，某还是希望殿下能再给他一次机会。——那小子前半生实在太苦了，好不容易有了归属却又被接二连三地夺走，之后又因为殿下父君的事一直有怨于某，但这也仅仅不过是我二人间的一点恩怨。结果现在就连云澜也没了，如今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就只剩下了殿下。因此还请殿下看老臣的薄面上勉强收留这小子，好歹让他有个继续活下去的盼头，毕竟再怎么说当初他也算老臣看着长大的半个弟弟，实在无法放任他就这么死去。”

我当即收敛了笑意、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并没有直接正面回答罗允的问题，而是向他抛出了另一个问题：“既然如此，那都督是否能够向本宫保证若往后席稚廉因本宫而死、那都督是否会因此怨恨本宫？”

“不会，因为这是他的命。”罗允爽快答道，“臣只会最后帮他这一次，至于往后便都看他个人造化，是死是活皆与我罗允再无半点关系，绝不会因此与殿下离心。”

“好，”

于是这下我才算是终于认同了罗允的理由，答应他重新接纳席稚廉今后作为我的贴身侍卫侍奉身侧，站起身来向罗允深深一拜，沉声道：“既然是都督开口，那本宫便应了这份意，同意他作为贴身侍卫长久侍奉在本宫的身侧。——今此往后，本宫可向都督承诺，若其不背主离心，本宫此生亦不负他。”

这句话就说得相当有重量了。是以我作为赤凰王朝的二皇女以及罗允的上级的名义而许下的承诺，其代表着的并不仅仅只有我的态度、同样还有我的立场，看似是在对席稚廉许下的承诺、但又何尝不是对罗允的示好？他是个相当老道的聪明人，这丁点的小手段当然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当即便也起身同样回以我郑重一拜，道：“老臣罗允，今后愿随殿下征战四海、平定八荒，惟愿这天下山河、终有一日能如盼殿下心中之所想！”

我愣了愣，才想起来那似乎是我第一天抵达镇西军营面对假装罗允的冷许时说出的话。原以为他就应该忘了才对，却没想到竟然一直记到了现在，恐怕若不是父君的信件中早有交代、那时的罗允也早就被我说动了吧？

有意思。

我悄悄咧了咧嘴，对罗允的新露出的又一个小马脚没有多说什么，直起身来看向了桌上的戒尺，而后收回视线看向帐外。正思索着自己该以什么理由去找回席稚廉说服对方，却没想到罗允早已有所准备，压低了声音贼兮兮地朝我凑了过来：“那小子现在就在帐外蹲着哭，要叫他进来不？”

我：？

不是、席稚廉原来真的会哭的吗？？？我还以为那只是罗允为了让我同情故意夸张的描述而已，原来真的会一个人悄悄掉眼泪吗？？？？？

见我满脸都写着不信，罗允倒也坦然，撑在桌上努了努嘴无所谓道：“反正叫他进来不就知道了吗？...说起来我之前找他一起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眼眶红红的一圈连肤色都盖不住，真是白长这么大个子了。——不过还好，这至少说明他真的很在意殿下，有时候我都怀疑要是我再晚几天回来这小子指定把自己哭抽过去，待会记得别吓着他。”

我：“.......好。”

罗允是真的很忙。——作为镇西军的大都督，如今他唯一的将军冷许又因为别的事暂时离开了军营，一时间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现在能抽出这么点时间特地领着席稚廉过来找我说情已经非常难得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把自己也搭了进去），看得出来他的确非常重视席稚廉、也非常的愧疚。——而现在既然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罗允自然也就没有过多停留的道理，摆摆手自己便退了下去。

“对了，你真对宁光逢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我：“.......没有！！”

待罗允走后，帐内一时又陷入到了某种沉默之中。我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盯着罗允临走前悄悄指的位置，果不其然看见了一个像是蹲着的人形，挺大的个子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偷偷掉眼泪........

回想起席稚廉在西树的表现，想象着肃杀的脸上面目表情地掉满了眼泪，我打了个寒颤，觉得脑补这种东西果真害人不浅。抬脚重新回到桌前打算收拾一下，却意外发现原本宁光逢用的那只备用毛笔莫名没了踪迹，再联系起罗允撑在桌上的动作，心中大概猜到真相。

“...真抠，多一只笔都不给我用。”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我也没有真的要埋怨罗允的意思，毕竟这笔本来就是他的，说到底是拿是留也是他的自由。只是到底留了个心眼，准备等下次见面时好好道个歉，避免不必要的隔阂。

将桌上宁光逢留下的鬼...不是，我是说已经用过了的宣纸收好，顺手将桌上四溅的墨水全都擦干净之后，我才总算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面对可能已经哭过不止一趟的席稚廉。

...这绝对不是因为我软弱得不好意思面对才在不久前被我拒绝了的席稚廉，只是我对男人的眼泪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尤其在我的心中对方本该是一副寡言勇猛的形象时，这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我抿了抿唇，心中一阵说不上的别扭。但还是念及刚才对罗允的承诺，对着帐外轻轻道：

“........如果还在的话，就进来吧。”

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一阵极为响亮的动静，听起来有点像是撞到了什么、感觉怪疼的。随后就是板着一张脸的席稚廉撩开帐帘走了进来，最后在距离我三四步的位置停下、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

“臣席稚廉，参见殿下。”

相比较于席稚廉一反常态的生硬表现，此刻更令我在意的是他的眼睛。其在进来的时候虽然刻意垂下了头没有看我，但我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他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眶，竟到了连肤色都盖不住的程度，看来罗允是真的一点也没骗我。

......还真的蹲在外面哭了啊？

我心中一哽，那股说不上来的别扭感又强烈了几分，但好歹也算是在我的可接受范围之内，因此也只一瞬息间便重新调整好了心态，按照罗允的交代对着席稚廉刻意放柔了声音，道：“起来吧。...方才我和罗允的对话，你应该也听见了一些，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是，”

席稚廉依言起身，但仍半低着头不敢看我，依稀可见眼中的水光又闪了几下，像是又有一滴眼泪即将落下：“臣知晓。多谢殿下宽容。”

“...，”我默了默，虽面上仍依旧是一副平稳做派、但实际上却在心里止不住地叹息着——

——我真的、对男子的眼泪毫无办法。

尽管这样的心理对于一个仅有十一岁的孩子来说或许非常奇怪，但我确实是无法忍受有男子在我面前哭泣，尤其对方还是因为我才会这般的时候。即便清楚是非对错也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软，沉吟片刻斟酌道：

“这一次...、我亦有错在其中，没有提前告知你关于我的禁忌便擅自乱发脾气，致使你受了委屈，是我的不对，抱歉。”

“——殿下？！”席稚廉猛然抬起了头、眼里满是震惊与不敢相信，像是没有预料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一般，惊慌道，“殿下您其实不必——”

说到‘不必’后面，席稚廉的声音一下卡在喉咙里，嘴唇反复翕动了好一阵也没能继续说下去，仿佛是在害怕将那几个组合起来的字吐出来一般。

不过其实就算席稚廉不说，我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其无非是在害怕‘向臣子道歉’这件事说出来有辱我身为赤凰皇室的威仪，但若是我连犯错后承认的勇气都没有、那这皇室的威仪才是真的是可笑至极。

考虑到席稚廉或许没有他外表上看起来的那么成熟，我略微滞了滞、试探着拿出在西树时面对风涓的态度安慰他道：

“错便是错、对就是对。与尊卑无关，只要确实是我的问题、那么我就会向你道歉。...当然，我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是想给你施加一些心理压力，只是想要告诉你——其实就算今日我所面对的不是你，但只要在事实上确实客观存在我的问题或者错过，那么我就都会为自己的行为向对方进行道歉，因为这是我需要承担的责任。所以你不必太过紧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席稚廉沉默许久、方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殿下。”

说着，他眼中的泪光似是愈演愈烈、仿佛下一秒就要喷涌而出，惊得我当场倒抽了一口凉气，脑中一片混沌、疯狂地思索着该怎么才能转移他的注意。

“呃、啊，啊对了，说起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作为补偿，我会答应你三件事，只要是在我个人能力范围内且不触及底线的愿望都可以为你实现，如何？”

见席稚廉有些呆愣，我忙补充道：“若现在没有也没关系，反正今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卫了，余后的时间还很漫长、我可以一直等你有想法以后再提。”

“不、臣怎敢劳烦殿下...！！！”

“席稚廉，”

到底是在面对自己的臣子，我并没有真的生气，而是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他冷静下来，耐着性子同他解释道：“你记住，既然是我承诺你的，就一定会做到。——如果你是因为不愿接受我的道歉和补偿才选择的拒绝，那我会尊重你的意愿；但如果你是因为我是凰凌世才选择的拒绝，那今后你恐怕也就不能留在我的身边了，能听懂吗？”

截至目前，我已经将席稚廉的性格摸了个大概。——他虽然各方面能力都极为出众，但唯独在心理上存在一些问题，在面对我时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弱势讨好的一方，其姿态甚至可以说是卑微到了极点，想来或许是与他的过往有关、可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若其自身就连追随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我也就没有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下去了。

——凰凌世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停下脚步。

“你我虽为君臣，但关系却并非旁人可以比拟。我需要你时时刻刻侍奉在我的身侧确保安全、以及在关键时刻不惜舍弃性命也要护我周全，且今生只能认我一人为主。因此若是想要长久地留下去，你我之间就不能存在隔阂、亦不可对我产生畏惧，这其中的道理想来应该就不用我再多说你也清楚吧？”

“现在我只问你最后一次——席稚廉，我想要补偿你，你是接受还是拒绝？”

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席稚廉也终于不再犹豫，猛然跪在地上朝我深深一拜：“承蒙殿下不弃，臣愿接受。”

“既然这样，告诉我——你想得到什么？”

面对我的疑问，席稚廉也不再拖沓，当即便直起身来狠狠咬破手指将血液抹在了嘴边。在褪去了那份不安的犹豫与畏缩之后、独属于‘席稚廉’这个人的血性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双眼灼灼一瞬不瞬地紧盯我、就仿佛终于等来了自己人生的目标，沉声道：“臣身如飘萍，自知命如草芥而不足惜也，今此立下血誓只认殿下一人为主，只求殿下能够将臣留在身边以效犬马之劳、纵有万死而不辞！”

我一时愣在原地，从未想到席稚廉竟会当着我的面立下血誓，要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违背便立刻会遭来报应，古往今来已不知有多少人因为违背血誓而死。席稚廉的忠诚的确毋庸置疑、可我真的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到这般地步。

我咽了咽口水、胸前一阵发堵。

片刻之后，我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席稚廉的面前，同时从腰侧解下匕首并缓缓将其拔出。只听‘铮’的一声过后，席稚廉已出手挡住了我握着匕首的右手，可惜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左手大拇指指腹已被割破，鲜红的血珠汇聚成溪缓缓流下，顷刻间便已蔓延到了我的手腕、顺势染红了我的袖口。

“！！！殿——唔？！”

然而不等席稚廉开口说完，我已伸手抵在了他的唇前、制止了他接下来未完的话语。那血液自然也沾到了他的脸上、与席稚廉嘴角方才立下血誓时抹下的血迹交相辉映，留下了只属于自己的一笔。

又是‘镗朗’的一声，我松开了右手、任由那匕首自我掌中跌落，躺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以此作为讯号，席稚廉终于从微怔中清醒了过来、瞳孔猛地一缩甚至不顾我的阻拦就要抓住我的左手查看伤势，却反被我一下掐住了脸。

“安静，”

席稚廉的身材非常高大，平日里与我近距离相对时甚至需要我略微仰一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因此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一直刻意维持着以右膝下跪的姿势向我汇报情报，而我也十分注重他的体面、每每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向后拉开一些距离。

像现在这般近乎于压迫的俯视，还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

我垂下眼睑，视线掠过他左眼角下那颗细小的泪痣，道：

“这是命令。”

于是席稚廉这才没有了下一步动作、回归了在我面前温顺的表象。

他的确是一条难得的好狗，甚至可能再过几百年后都不一定能出现第二个他。我的命令在席稚廉这里甚至可以超越他作为人类的本能、只一瞬间便足以令他不再思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遵循我的意志，仿佛只要是我所期望的一切他都将会为了我而达成，即便是我生平也是头一回见。

站在人类的立场来说，席稚廉的缺陷太过明显；但如果是作为养在身边的一条狗，那他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才选择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要想养成一条绝对忠诚的狗，光凭一些小恩小惠是不够的，必须要令他印象深刻，最好是能将其永恒地刻入骨髓之中时刻铭记，至此只臣服于我一人。——而眼下无疑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使我今后再无后顾之忧，纵有明枪暗箭再也不能伤我分毫。

确认了席稚廉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我才稍稍松了松掐着他脸的力道。视线触及他嘴角殷红的血痕时停滞片刻，而后抬手将大拇指摁了上去、顺着那抹痕迹将其完完整整地盖住，重新打下属于我的烙痕，才将其抽离开来、就着伤口处流出的血液也在自己的嘴角抹了一笔，缓缓道：

“汝之忠义，吾已知之矣。今尔既已立誓奉主，则当不负此意、亦割指誓日指天——凌世，此生不弃汝。”

“——若有背之，神魔共弃。”

这里就算是终于补全了旧镇西军的羁绊了，顺便还补充了一手先帝的故事，十三皇女也确实挺不容易，

女帝真的好帅55555555好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她那种强烈而耀眼的人格魅力，虽然自诩为月亮但实际上却像太阳一样，她真的我哭死555555

还有傻兮兮的宁宁小狗，这世界上会有谁不喜欢这样的小狗呢www

另外席稚廉是真的会小狗哭哭，小时候爱哭长大以后只在女帝面前哭，诸君，这口cp饭我先吃为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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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