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日常 第30章 第三十章【修虫】

凤义二十年十二月二日，冬。

这一天对风涓来说也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一天。

因着昨夜睡得有些迟了的缘故，今早风涓起床的时候没忍住又多赖了一会儿。直到闻到了早膳的香味，他才打着连天的哈欠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慢慢悠悠的穿衣洗漱。

今天的早膳一如既往的是风涓最爱的烤荞麦馅饼，搭配着热得刚刚好的马奶，一口下去仿佛从喉咙到胃都在散发着阵阵酥麻的暖意，又由内到外地逐次发散至四肢抵达末梢，是这寒冷冬季中最为美妙的享受，让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谓叹。

按照西树的传统，原本的风涓应当是要与自己的父亲和舅舅一同用膳的，但奈何这两人不仅每天都起得很早、还又都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于是喜欢睡懒觉的风涓便只好暂时与他们分开了。

不过尽管如此，但风涓却从未感到过寂寞。作为西树联盟最受宠爱的王子，可以说只要他想，风涓就能在任意一个时候去找风竞或者风长明，但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出现很可能会打扰大人们的工作，这才按捺着迟迟没有动作。

他实在是一个很懂得如何才能讨人喜欢、也很懂得把握分寸的孩子，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于是过分乖巧的小王子就这样又多了一项令自己其他兄弟姊妹们艳羡的新特权——

——骑大马（特指骑风长明）。

虽然风长明看起来的确像是一条疯…不是，虽然风长明的确是有那么点一疯，并且还满脑子的杀杀杀和哈哈哈，但平心而论，这条…不是，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家人的确足够温柔。

风长明的家族在西树联盟原本算是逐渐没落的武将世家，且人丁稀少仅仅只剩下他们这一支，但家人间彼此相爱团结，生活即便平淡却也足够幸福。一直到那年风长明的父亲因战事失利而被赵云澜所杀、母亲听闻噩耗不久便病重逝世，就连当时风长明也因战场抗命和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而面临着即将被王室处决的困境。于是为了保护自己最后一个家人，身为长姊的风左泉毅然选择与当时还是西树王子的风竞联姻，这才勉强换回了风长明一条命。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使得风长明一直对风左泉充满了愧疚。而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姐姐的拖累，后来的风长明更是直接在战场上杀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连带着将姐夫风竞成功送上了西树盟主的宝座，可他的内心却始终不得安宁、更不敢单独面对自己的姐姐，一直到风左泉与风竞的孩子出世，风长明才终于放松了不少。

每每望着姐姐的孩子们的笑颜，风长明就仿佛透过他们看见了自己曾经平淡并幸福着的过去，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守护的珍贵之物——尽管风长明每次都因为风竞总想背着自家姐姐暗戳戳迎娶侧妃这点而烦躁不已，甚至还想过要不干脆找个机会把风竞打一顿——而在这些人中，风长明第二想要珍惜的人便是风左泉的第四个儿子，也就是风涓。

风长明是个相当不拘小节的人，他从不在意自己鬓边渐渐染上的霜华，却还是在风涓因为意识到舅舅正逐渐老去的事实而难过的时候默默染黑了头发，又紧接着向风涓展示了一番自己结实的肌肉，以此证明自己还能陪他许久，才总算是换回了风涓的笑容。

相比较于风竞身为帝王那犹带着几分利弊衡量的父爱，风长明作为舅舅对风涓的爱无疑更加纯粹、也更加的毫无保留，甚至到了无底线宠溺的程度。这个在西树眼中堪比信仰一般存在的男人私底下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将风涓扛在肩头，然后一面载着他看着西树王庭花开花落又一年，一面应着要求讲述着自己打仗时的奇闻轶事。

虽然吵架时嘴笨得一比，但风长明讲的故事的确非常有趣。从沙漠中绚烂而又诡谲的海市蜃楼、到九死一生终于找到水源，乃至于趁着夜色突袭敌营，情节之跌宕起伏、人物关系环环相扣，使得风涓很难不心神向往之。

每每到了这时，风长明便都会坏心眼儿地假装自己已经忘记了后续，急得风涓只得一面推搡着他、一面撒娇求饶地喊了好几声“舅舅”，才肯大笑着继续说下去。

故此，尽管风涓总是被捉弄得团团转，但这并不妨碍他最喜欢自己的舅舅，也由衷的希望阿世能够得到他的认可。可奈何这两人仿佛天生就不对盘一般，让被夹在中间的风涓颇有些为难。

不过好在风长明最近又似乎是有了新的任务要忙，接下来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再去找那位皇储的茬......然而一想到这里、以及自己昨夜听见的那些动静，风涓暗了暗眸子，再看着手中的烤荞麦馅饼也没了胃口。草草地大概解决了个七分饱，随后便匆匆叫侍女替他披上斗篷、就要朝着皇储的营帐跑去。

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论是两侧那一座座的帐篷、还是此刻正在营地内巡逻或站岗的士兵们，乃至于就连穿梭于营地间的寒风都与往常别无二致，根本无法引起风涓分毫注意。

而要论其中最为特殊的，或许也只有那位此刻正安静地阅读着手中的书籍的白发皇储了吧？

“阿世！”

霎时间、恍若春暖花开，皇储眼中的冷意渐渐消退。只见她合上了书页，朝着来人露出了一丝极为轻巧的笑意，

“...你来了。”

...

.......

凤义二十年十二月二日，冬。

这一天对我来说注定了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此时距离罗允在信中定下的日子只剩下了不到一天的时间。...若是此前不曾出现过侍女这个变数，或许现在的我应当正为了近在咫尺的胜利而暗自激动。

西树营地一如既往的平静，所有的一切都在其既定的位置上继续运行着，完全看不出有半点异状。然而在经过了侍女那句“情况有变，万事小心。”的算不上点拨的点拨之后，我却已然嗅出了潜藏在这平和表象下的危险讯息。

自狩猎那日过后，风长明已经差不多有整整两天都没有再出现在我的面前，竟连一点前兆也没有、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撤出了我的视野，而风竞更是安静仿佛不存在这个人一般，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加之席稚廉那边尚不清楚情报是否已经顺利传出......诸此种种，难免使我有些焦躁。

而为了缓解这份情绪，踌躇片刻、我最终还是寻来侍女，叫她们随意替我挑选一两本书，借着书籍的掩护思索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营地内掠走风涓。

首先毫无疑问，风涓作为西树联盟的王子，其周边必然环绕着诸多护卫，并非是我轻易就能得手的，并且无论采用哪一种方法都必须要做到隐蔽与迅速。——既不可打草惊蛇，也要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逃走，否则一旦被西树联盟发现，那我就算抓住了风涓也没有多大意义。

因此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我与风涓单独相处之时再对其下手，只是如何在合适的地点创造合适的时机着实是个难题。考虑到当下西树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很可能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惨剧，故此我必须要万分慎重才行。

...该怎么才能把风涓单独骗出来又不会被他身边的护卫知道动静呢？

我陷入了沉思。

“阿世！”

恰逢此时风涓突然拜访，我心中一惊、险些没能绷住脸上的表情。意识到这或许是天赐良机，我合上书页，已然有了主意。

“...你来了。”

风涓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一见到我就嘿嘿傻笑个不停，脱下斗篷迫不及待地凑到我的身边，也不见半点忸怩，道：“阿世，你在看什么？”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风涓我不仅什么也没看、并且还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把他骗出营地——虽然说直接把风涓打晕带走或直接掳走会比较省事，但考虑到毕竟席稚廉还要负责宁光逢那边的情况，而仅凭我一己之力显然是无法独立完成这项任务的，因此我个人其实并不太倾向于这种做法。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我若无其事地将书籍随手放在一旁，面不改色道：“没什么，不过是有些出神罢了。”

见状风涓不再多问，只是试探性地伸出手勾了勾我的指尖。我顿时心领神会，询问他是否是想要拥抱。

风涓：“......”

不知为何，风涓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朝我勉强笑道：“......嗯，也行。那就当是我想要抱了吧。”

如此古怪的反应自然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但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风涓揽入怀中，打算观察他下一步举动，却没想到竟意外地看见风涓是如何在我怀中一点点涨红的脸，到最后干脆整个埋身于我的怀中，细若蚊蝇的低骂声自胸前闷闷传来。

“...你怎么老是这样......阿世，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

我不明所以，对风涓突然的变化毫无头绪。正欲追问之际，就又听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反正问了你也不会承认。——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假正经。明明坏心眼比谁都多、却还总是要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就等着我主动上钩.......阿世，你们赤凰人是不是都这么坏？”

我：？？？

等、等等？

我怎么感觉这话不太对劲的样子？

什么叫我喜欢假正经？？还装无辜？？而且那句“你们赤凰人是不是都这么坏？”........听风涓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热衷于调/戏良家少男的变/态/人/渣似的。但我真的可的一次也没做过这种既缺/德又下/流的浪/荡事。加之我一向无心男/女/情/爱，又怎么可能——

......不对，说起来现在我不就是在利用风涓对我的好感达成目的吗？可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唐突过他，更别提什么逾矩的事，每一次的肢体接触都是在得到许可后才进行的，应该不算是那方面的人渣…吧？

下意识地，我想要为自己辩解，但却又莫名的心虚起来。毕竟此刻我的的确确是正抱着风涓，若是还要在这种情况下坚称自己无罪，那就多少有些像是在欲盖弥彰的意思了。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让这个话题就此被忽略、再在意。所幸风涓也没有过多纠缠，不多时便又转移了注意。

“阿世，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我自是应允，任由风涓轻轻捧起一缕发丝，然后这里捏捏、那里摸摸，时不时还要问我些奇怪的问题。

“阿世，你的头发当真是生来就是这样的吗？...我以前听母亲说过，说你们这一族代代承庇着凰鸟的祝福，因此生来便都是一头白发，就连眼睛的颜色也都是从开国之初便一直传到现在的，真的假的啊？”

“...。”

尽管我早已知晓世人对我们这一族有着不少误解，但当自己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亲耳听见敌国的王子是如何向我讲述这些荒诞的传闻时，心情或多或少地还是有些微妙。

...这种谣言在赤凰的领土内随便传传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连西树联盟也开始了？先不说发色这个我已经解释过无数遍的问题，就单说瞳色这件事，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诚然，我的确是继承了先帝的蔚蓝色眼瞳，但也仅仅只有我一人而已，其余兄弟姊妹皆为各自的父君的颜色。比如我的皇姐——凰墨书，便有一对遗传自其父君的棕色眼睛，而四弟凰从文则是红眼。

至于余下的三弟和五弟，他们作为同一父君膝下所出的兄弟，也都生着一副碧绿色的眼睛，与谣言中所说的凰氏一族历代皆为蓝眼的情况根本不符。

由此可见，民间流言究竟有多不靠谱，现在就连凰鸟祝福这种鬼话都已经传出来了。...说真的，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要不是幽州突发水患，接下来指不定会有人将我们这一族打为妖孽，而后借着替天除妖的由头顺势发动叛/乱。

为了避免风涓对我的误会愈深，我特地正了正身子，而后便向他事无巨细地解释起谣言的不合理之处。毕竟作为谣言的对象，同时也是作为当事人之一，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我本身还要更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只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原本还满怀期待的风涓竟渐渐僵了表情，甚至干脆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朝我幽幽道：“够了，我不想听了！...阿世，你这个人真的一点也不浪漫。”

我：？

不是，这怎么还和宁光逢联动上了？怎么一个二个的都在说我不浪漫的事？现在这又和浪漫有什么关系？

我一时哽住，只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搞不明白男人的心思。直至片刻之后，才总算是找回了些许声音，道：“...不过是实话实话罢了。”

但风涓对此相当失望，他甚至直言：“可这样一来，阿世你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面对如此直白的话语，我不禁哑然失笑，倒也不觉得是种冒犯，反而认为风涓天真得有些可爱，毕竟作为赤凰王朝这一代中唯一符合继承标准的皇女，我的命运早在我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了不会普通。但若是忽略掉那些不断环绕在我身上的光辉与重责，单单是仅从事实的角度出发而论的话，那我也的确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可责任又怎么可能是想要忽略就能忽略得掉的东西？风涓现在之所以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因为他被家里宠得太过、尚且不知王族的责任究竟有何意义罢了。

原以为自己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对风涓产生什么别的想法，却未曾想此刻竟会因他一句充满了孩子气的无心之言而感到心情愉快。若是我与风涓不曾隔着名为家国的这层立场，那么此刻顺势逗他一番倒也无妨。...只是终究还是天意弄人，像今日这般亲密的相处，想来也将会是最后一次了。

出于某种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心理，我朝着风涓缓缓伸出了手、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而这手感也正如我一直所预料的那般柔软光滑，而能在这大漠中养出如此细嫩的肌肤的，只能说不愧是西树的王子。

可就在我即将开口的刹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打破了我与风涓最后的宁静，亦重新唤醒了我的责任。

此时天**晚、正值日落黄昏之时，亦是营地内士兵们轮班换哨的时间。换而言之，现在便是西树营地防守最为薄弱的时候，若是我想要掳走风涓，那么此刻借着骚乱的掩护便是我最好的时机。

我定定地看着风涓，他也同样正看着我，显然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我却始终无法明白他的心思，就像时至今日也我依旧无法明白风涓对我的好感究竟从何而来。

在短暂的利益权衡之后，我默默抽回了手，也不再关注此刻地风涓究竟是何反应，只留下了一句“我出去看看”后便径直掠过他的身侧走出营帐，随手招来侍女询问情况。

不过其实我自己也清楚侍女们不一定会告诉我确切的消息，只是简单地从她们的神色与周遭来往的士兵们行动方向中大概判断了应该是营地的东南边出了什么事，而那偏偏也恰巧是宁光逢被关押的方向。

我顿时预感不妙，本能地就要以为是宁光逢出了什么事，却又在侍女们那有些慌乱的语气中兀自反应过来——若当真是宁光逢出了事，又怎么可能会在营地内引起这么大的骚乱？而至于会不会是镇西军临时改变计划突袭，那就更好猜测了。毕竟若情况属实，想来此刻营地内就不该只有这么一点程度的动静了。

....难道说，是宁光逢已经逃走了？

奈何如今我对局势掌控极其有限，也就只能暂时想到这么一种最好的可能。...眼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东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对我而言都是一个讯号，亦是我摆脱现状的唯一机会。

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下次就难说了。

想到这里，我隐晦地望了一眼东南方向，已然彻底下定了决心，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一派平稳的神色，两三句话随意打发走了侍女，而后重新退回帐中，准备将哄骗风涓与我离开营地。

风涓对此一无所知。他的眼神再纯粹不过，好似活在一场美梦那般，从未见识过世间险恶、亦不知人心有多丑陋，因此才能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地迎接敌国的皇女：

“阿世？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我默了片刻，竟没由来地莫名心悸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有这一瞬间，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个短暂的错觉般，而我知道这也的确只是个错觉。

无论是再怎么美好的梦也终究会迎来苏醒的一天，无忧无虑的小王子不可能永远都活在父母兄长的庇护之下，他迟早也会长大、并渐渐被这世间污浊的池水融化，直至最终成为我的敌人。

异国的王子，亡/国的皇女。

相似的地位，却是截然相反的命运。

说到底我与风涓此生本就该两不相见，在各自的土地上遥遥相望才是我们应有的结局，可现在既然命运已经指引我们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那么接下来我便不会再对我的敌人心软半分。

于是我朝着风涓伸出了自己的手，问他道：“不清楚，要和孤一起去看看吗？”

而风涓也最终如同我所预料的那样，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我的手：

“好啊！”

在彼此交握的刹那，时间就仿佛是错乱回转了一般，来到了我刚来西树不久时的那个夜晚，亦是我与风涓命运正式交错的伊始，更衬得面前的这一幕越发讽刺。

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难道就因为风涓信任我、爱恋我，而我恰巧也对他产生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就要让我放弃整个镇西军的计划与赤凰的未来吗？这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我越发抓紧了风涓的手、不让他有机会逃离我的身边，随后又主动替他系好了斗篷，牵着风涓成功绕开了侍女们的耳目、通过营帐的后方偷溜了出去。

受夜间光线不足的影响，路过的士兵很难注意到我与风涓的动向，加之我与他又都为孩童，身材娇小潜伏在黑暗处更是让人难以察觉，因此就算我们已经抵达了营地的边缘，也依旧没有任何人发觉异状。

只是如何才能突破边缘防线真正逃出西树营地这点...确实是有些棘手。

受气候的影响以及环境的制约，西树联盟的土地大多都是以荒漠为主，加之冬季来临，使得此时的气候更为干燥，风沙也更为肆虐，因此为了避免营地被大风刮走，其特意搭建在了荒原与丘陵交接的背风处，也算是间接的隐蔽了自身所在。

原本按照常识，西树营地应该是搭建成一种类似于城寨般的军事设施。但碰巧我的运气不错，刚好撞上西树欲以佯攻之策骚扰翟山城，此处也仅仅不过是他们的临时驻地，因此西树联盟选择的是一种搭建起来更为便利、同时机动性也更加灵敏的做法，即以木制栅栏环绕整个军营，又在栅栏外挖出一条深沟以阻挡敌人的攻击，并以风竞所在处视为中心射点呈辐射状散开，就地搭设帐篷。

不过尽管西树营地如此简易，但其巡逻站岗的士兵数量却是相当之多，想来应当是为了弥补营地防御力度不足的这一缺点。也就是说，若是我想要逃出西树营地，就必须只能先设法找到士兵们的破绽。

但这种事又岂是嘴上说说就能做到的？我躲在暗处，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士兵们的行动轨迹，却奈何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好时机，而就在我继续观察的同时，风涓也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他捏了捏我的手掌，小声地问我：“阿世...？我们不是要去看发生了什么的吗？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风涓的疑问并不意外，倒不如说这才是正常的反应，毕竟他只是有些天真、又不是脑子真的有问题，故此我早有准备，半真半假糊弄他道：“是，但那只是个借口。...孤真正的目的，是想单独带你出去见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此言一出，风涓果然上钩，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外面这么冷，就不能在帐篷里给我看吗？”

我适时地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般，为难道：“........那不是能在营地里给别人看的东西。...总之，孤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人罢了。”

风涓更加疑惑了：“什么？”

“...是秘密，”

我故意深吸了一口气，好让风涓看出我的挣扎，小声同他道：“是我们这一族的秘密。”

这当然是一句谎言。——毕竟我根本没有什么秘密能给风涓看，就算是真的有、我也绝不可能将其主动透露给敌国的王子。——而之所以会撒这种谎，是因为我已拿准了风涓是一个好奇心非常重的人、尤其是在关于我的事上。

再联系起先前风涓在得知了传闻都只是谣言时失望的表现...我想，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能比【凰氏一族不为人知的秘密】对此刻的风涓而言还要更具有吸引力的诱饵了，更何况我还有赤凰图腾在身，根本不怕他不信。

我想得清楚，自己现在唯一的目标就仅仅是要将风涓骗出营地而已。只要能让风涓脱离西树联盟的保护范围，那么接下来的他也就只能任我处置，因此在理由方面其实并不必太过精妙，只要有用便已足矣。

然而唯一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风涓的反应竟会如此奇怪——只见他扭曲着一张脸，但又并非是那种怀揣着恶意的表情，而更像是在竭尽全力地憋笑，眼神中亦微妙地透露着些许怜悯，与昨夜宁光逢看我的眼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对视片刻，风涓似是憋得有些艰难，忍不住低头噗嗤了一声，而后迅速捂住假装无事发生。后来又见我没有生气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环顾了一圈四周、也不知道是在确认什么，随即才朝我挪了几步，凑到我的耳旁、特地压低了声音问我：

“...阿世，你该不是因为我之前说你不懂浪漫所以才......的吧？”

或许是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风涓并没有完全将话说完，而是体贴的留了个白。但尽管如此，我也还是从他的眼神中诡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

我：“......。”

我默默扭开了头，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上。但风涓却自认为已经发现了真相，此刻又忙着憋笑。

我原本并不打算理他，准备继续观察士兵们的破绽，可奈何风涓憋笑的声音着实是有些恼人，就在我即将忍无可忍之际，他主动了收敛了动静，指给我一条可以离开营地的路。

“对不起嘛，阿世，我不该嘲...不是，我是说我不该拆穿你的。别生气了嘛，哎呀，我带你出去总行了吧？”

他笑得相当纯粹，全然不知接下来自己的结局会如何悲惨，猝不及防间竟让我也有了一刻的晃神。而也恰巧正是这一刻的功夫，使得我与风涓的地位骤然发生了颠倒、变成了由他带我离开营地。

那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出口，也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小路，而仅仅是一处平平无奇的角落，木制的栅栏似有松动。

风涓也不多解释，抓着栅栏相当熟练的掰弄了几下，便成功在栅栏中腾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隙。随后一马当先率先爬了出去，站在栅栏外冲我得意地笑道：“阿世，快过来呀！”

我：.......

一时间，我竟不知自己是该先吐槽风涓作为西树的王子怎会对这种事如此熟练，还是该先吐槽西树联盟家门不幸。

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在短暂的犹豫过后，我选择听从风涓的指使钻过空隙，可身上的斗篷却有些碍事，于是便只好暂且先将其脱了下来、随后通过缝隙塞给风涓拿着，自己再艰难地从中爬过去。

空隙的确就只是一个空隙而已，光从大小上就可以知道这绝对不是成年人的体格可以通过的，甚至就连我都感觉到些许困难，想来应该也就只有如风涓那般纤细的人才能如此轻松的穿来穿去，不过好歹过程也还算顺利，至少我们都成功通过空隙离开营地。

只是...真的有这么顺利吗？

西树营地虽然搭得简易，但其防备力量却一点也不简易，怎么可能会放过这种有明显漏洞的角落不管？

——所以果然是陷阱吗？

我忍不住这么想到。

但是用自己国家的王子作为诱饵，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吧？

嘶......

相比较于我的纠结与戒备，风涓就明显悠闲许多，甚至还有功夫催促我赶紧向他展示秘密，完全就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让本来还在疑心这是否会是西树设下的陷阱的我的心情顿时微妙了起来，只得先将这个问题搁置在一旁，然后糊弄他随我去更远一些的地方。

“动静太大会引来他们的注意，...我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但实际上我的身体却已经悄悄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随时都可拔/出藏在靴中的匕首用以挟/持他，并待其失去利用价值后直接杀死对方，以给予西树联盟和风竞无比沉重的一击。

风涓依旧什么也不知道，他对我十分信任，甚至偶尔几乎到了盲从的地步，即便是面对如此蹩脚的理由也丝毫没有任何的怀疑，甚至就连我为了便于控制他而主动提出的牵手请求也只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下来，随后便在我的指引下一同朝着南边进发。

在原定的计划之中，我的撤退方向就是在南边，但这个南边并不是指营地的南门，而是指正南方向距离营地大约三里地的位置，不过也有可能还要再远一些。

三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这犹如深潭般诡测的局势中就像是链接着通往我所期望的那个未来的唯一的桥梁，却也同样潜藏着无数未知的不可控因素、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暴起咬断我的喉咙。

我心中清楚，眼下正是西树此行的最后一道关卡。这是机遇、亦是劫难，无论最后的成功与否，无数人的命运都将会在今夜发生彻底的改变。而若是我想要让胜利的天平尽可能地倒向我所在的这一方，便只有牢牢把控住风涓。

而为了避免目的暴露，我特地放缓了脚步，牵着风涓的手好似是在踏青一般悠闲地行走着。广袤的荒原上并没有什么可以遮挡的地方，肆虐的狂风如哭号又似咆哮般穿梭于我二人之间，将风涓的声音撕成无数支离的碎片。

他似乎是说了什么，我也似乎是回应了什么。这些最后仅存的记忆对我来说并不美好，反倒还因为过分的虚妄而变得越发可笑。

风涓的这场梦实在是太久了，久到照亮营地的篝火一点点隐没在了我们的身后、久到四周仅仅余下无止尽的黑暗与永远都在愤怒着的凛冽寒风，一直到从远方渐渐传来了某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时，他才终于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舅舅？”

说着，他站在原地足足听了好一会儿，试图从这片漫无边际的土地上寻找到那呼喊的来源，却奈何这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又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般，像是某种错觉，但又实在是真实得要紧，便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我。

他问我：“阿世，你刚刚有没有听见——？！”

然而就在他转过头来与我视线彼此交汇的刹那，风涓的表情兀地凝固在了脸上，就连声音也仿佛是被某种利器强行斩断一般戛然而止。

我想风涓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又或许是看见了什么，才让他变得如此恐惧，可在这了无人烟的荒原上又有谁能让他如此恐惧呢？

四周的风变得更加狂暴了，夹杂着无尽的怒意与杀气呼啸于我与风涓之间，亦将我额前的发丝吹得散乱不堪，为这沉寂黑夜增添了些许残酷的白。

“...阿、阿世....？”

我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风涓，与他在这死一般僵持的气氛中凝视彼此。

——风涓在害怕我。

这点毋庸置疑。

可我却并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让风涓察觉到端倪，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相比较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此时更令我在意的是风涓正细微抽动着试图逃离我掌控的手。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一些，也同样拙笨了一些。伴随着五指逐渐加重的力道似如深入骨髓般，风涓的手很快便被我挤成了扭曲的形状，但这还远远达不到让他骨折的程度，只会将风涓牢牢地束在我的掌中、并给予其带有威胁意味的疼痛，也算是彻底撕破了长久以来我在风涓面前刻意的伪装。

与此同时，我的匕首也已悄然无息地抵在了风涓的腰腹，就藏在斗篷的掩护之下。

他是个相当懂得如何察言观色的人，尽管仅仅只是局限于表面上的‘言’与‘色’，但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非常难得的了。——就好比现在，面对我的威胁，风涓并没有发出任何的尖叫或是崩溃的胡乱挣扎，他的身体虽因本能颤抖了一瞬，却又很快镇定下来，也算是间接地救了自己一命。

先前风长明那声呼喊我同样也听见了，并由此猜到了眼下我所面临的局势是最糟糕的一种。否则若镇西军按照原定计划自北面发动突袭，那么身为西树大将军的风长明怎么可能还有空在这个时候离开前线寻找风涓，并且还精准地追到了这里？

席稚廉背叛的可能暂且不谈，如今最大的可能便是从他与我联络的一开始其实就已经暴露了身份，随后我们的一举一动又都被看不见的第三人汇报给了风竞与风长明，紧接着他们为了能逼我自露马脚，于是便特意为我筹划了狩猎一事。

只是有一点令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若情况当真如此，那风竞又为何要在我举箭射穿西树旗帜后派使者过来替我解围？且我看先前在我撕破伪装时风涓的表现也不像是知情的样子，风竞和风长明真的有必要拿自己的儿子和外甥作为诱饵吗...？

风竞那边或许我无法猜道，但风长明既然如此疼爱风涓、现在又亲自追了过来，那他应该不会让风涓陷入现在这种危险的境地吧？——要知道方才但凡风涓发出半点声音、或是试图在我的手中挣扎，那我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并弃/尸于此，以争取更多的撤退时间。

尽管疑问尚多，但此刻显然不是个适合继续深究的好时机。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风涓，看着他眼中泛起的泪光与满是害怕畏缩的样子，到底是没能再说出什么苛责的话，只压低声音冷冷朝他命令道：

“走吧。”

风涓甚至不敢回话、只诺诺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同风涓继续浪费时间，拽着他朝着南边一路小跑。——此地距离接应的地点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加之后面又有个不知再过多久就能追上我们的风长明，若不是因为这荒原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我也不至于这般焦急。

厚重的斗篷并不利于奔跑，甚至还一度阻碍了我的行动。我原本是打算干脆将其丢弃，却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很可能会在无意间给风长明指明方向，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穿在身上。

鬼使神差的，我莫名回头看了一眼风涓，发现他的呼吸有些困难，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作为西树联盟最受宠爱的王子，随便想想也知道风涓不可能吃过什么苦头。但我从未想过他的身体竟会如此娇弱至此，仅仅不过是才跑了这么一丁点的距离就已经让累得快要迈不开腿，全靠被我拖拽着前行。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风涓的脸上满是大片纵横的泪痕，就算是到了现在也依旧止不住地在向/下/流/淌着，顺着下颌的弧度凝聚成一滴又一滴不甚晶莹的泪珠，又在风的作用下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我怔了一瞬，下意识地躲开了视线、重新看向前方，就像是在逃避某种不被允许的陌生情感般，脚下的步伐始终不曾延缓半分，以为只要自己继续这样一刻不停地前进就一定能忘却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风涓是我的敌人。

西树与赤凰之间的恩怨已持续百年之久，其狼子野心几乎无时无刻都在觊觎我朝领土及丰富的物产资源，平均每隔十年就要发动一场战争，并次次都以西树的落败作为结局，却依旧没能彻底打消西树的野心。

几乎每一次落败后，历任西树盟主都会以签订十年和平条约作为借口趁机修生养息，而后蛰伏起来耐心等待下一个十年、然后又是一个十年，以此不断地循环往复着。犹如一条贪婪而不畏死亡的疯/狗，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杀死敌人的机会，即便是被敲碎了牙齿也拼命要从赤凰的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再和着唾液与血一并嚼入腹中，以此作为养分不断壮大自身。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偶尔我也会觉得这句话用来指代西树与北狐也不无道理。

身为赤凰王朝的二皇女，同时也是赤凰皇室这一代中唯一符合继承标准的皇女，我比谁都要清楚这句话的重量。——当赤凰国力鼎盛之时，那么西树联盟与北狐王国便会假意臣服我们；当赤凰国力衰败之时，那么西树联盟与北狐王国便会真的灭亡我们。

况且就算没有作为皇女的这份责任，在边境那个亲眼见证了那座无名村庄惨状的下午，我也已经深刻地领悟了这句话的意义。

所以，

我才必须要杀了他。

“风涓——！！风涓——！！！！！”

伴随着渐近的马蹄声，风长明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不仅一下将我震回了现实，也同样震醒了风涓对于生的希望，他近乎是出于本能地回应了风长明的呼唤，夹杂着哭腔险些破音：

“舅舅！我在这里！！”

我心中暗道不好，当即就将匕首抵在了风涓的脖子上试图阻止他的求救，只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因为风长明已经听见了风涓的声音。在短暂的凝滞过后，他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无以伦比的狂暴之中，暴怒地勒紧缰绳冲我们直直袭来。

“凰凌世你这个狗/崽/子——！！！”

明明胜利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却偏偏因为自己在这关键时刻的分神导致前功尽弃，饶是我一向自诩教养极佳，此刻也忍不住唾了自己一声。随后迅速改变策略，猛地转身一把将风涓拽入怀中，又用手臂死死锁住他的咽喉，使风涓被/迫沦为我的人/质，打算以正面迎敌。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支利箭猛然射中了我的大腿，险些让我一下栽倒在地。血肉被强行刺穿的疼痛顿时席卷了我的整个大脑，紧随而来的是仿佛被扎进了骨头一般泛着迟钝而又酸涩的肿胀感。

是风长明！这条该死的疯/狗！

我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因这猝不及防的一箭松了一瞬的力。而也正是这一瞬的松懈使风涓抓住了机会，挣扎着不管不顾地就要逃离我的束缚，可我又怎么岂会在这种时候放过他？

我比谁都清楚，若是没有风涓作为人质，那么等风长明追上来以后，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但想要以我现在的状况彻底制服风涓显然并不容易，况且我还不能将全部体力全都浪费在这种事上，否则就算是有风涓在手，我也很可能无法坚持到接应地点。

思绪轮转也不过是在一呼一吸间。我咬紧牙关，甚至能够清楚听见上下牙槽碰撞时那的一声脆响，而后攥紧匕首、在风长明惊骇暴怒的呼喊声狠狠朝着风涓的腹部刺下——

“风涓——！！！！”

我向来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对自己的敌人更是狠厉，故此这一刀我用足了十成的力，刀身深深没入风涓的体内，刀柄与他紧紧相贴，使风涓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阿世？”

风涓大抵从未料到我居然会真的对他动手，也从未经历过如现在这般的劫难，似乎比起宣泄身体上的疼痛、此时的他更在意的是我本身，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我是他的敌人，今生也仅仅只是他的敌人。

与此同时，又是一箭朝我袭来。尽管我已有所防备，却还是不慎划伤了脸侧，亦带起一片纷飞的乱发、似如毛毛细雪般落在肩上。

“........哈，”

感受着脸上似有一片湿润的液体顺势流下，我阴狠地瞪了一眼风长明，此刻的他挺直腰背立于马上、一手还拿着短弓似又要对我射出一箭，只可惜我不会再给他第三次机会了。

于是在风长明愈发惊骇的视线下，我缓缓转动了匕首。而就像是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般，风涓终于发出了惨叫。一面抓挠着我的手臂无助地尖叫着“阿世不要“和“别杀我”，一面哭喊着要舅舅救他，温热的血液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衣物，又顺着刀柄流淌在我的指缝之中，

“凰凌世！！！放开他！！——我要杀了你！！”

风长明见状怒意更甚，既然已经失去了直接射杀我的机会，便干脆丢下短弓，拔/出佩剑就要与我拼命，却又在风涓止不住的悲鸣中最终选择了退步，扯紧缰绳停在了距离我十几米外的地方，赤红着双目朝我咬牙切齿道：“真是狗/娘养的小/畜/生——凰凌世，你要是再敢风涓动一下，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我嗤了一声，对风长明的威胁并不以为意，反而还有闲心讥讽他道：“将军怕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威胁我？是嫌你的外甥死得不够快所以在催我赶紧动手吗？”

“狗屁！”风长明怒极，险些就要冲上前来与我拼命，却又在我即将转动匕首的前夕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只得在原地指着我骂道：

“凰凌世，你最好别让老子逮到机会——”

手握人质的我倒也不恼，故意顺着风长明的话继续道：“承蒙将军教诲，凌世必不会露出破绽。”

于是风长明的脸色更差了，若不是因为风涓的缘故，恐怕他早已冲上前来将我剁成一摊烂泥。

但正如三日前风长明曾以宁光逢作为要挟逼我妥协那般，如今的我手中正捏着他的软肋，那风长明眼下就算是有万千蓬勃怒意也只能暂且先忍耐下来，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大抵也不过如此。

不过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也不能高兴得太早，毕竟风长明的部下可不是什么摆设。眼见着其陆续赶到并将我围在了包围圈中，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先前风长明的那两箭固然没能直接夺走我的性命，但也的的确确令我丧失了逃跑的能力，否则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封死我最后一丝退路。

作为西树大将军麾下直属的独立小队，想想都知道这群人绝不是我随随便便就能应付得了的存在，更别提风长明本人也在这里。我估摸......现在这个情况，恐怕就算是父君来了，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也就是说，眼下我成功逃离的可能性已无限趋近于零。除非公良平或者镇西军立刻赶来支援，否则今天我应该就要栽在风长明的手里了。

这实在是糟糕透顶，我想。

虽说此地距离约定的三里之地已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但毕竟是在深夜、视野难免受到阻碍，谁也无法保证公良平他们是否能隔着如此短暂而又漫长的距离察觉我与风长明的异状，又或者我是否能坚持到支援到来的那一刻。

右腿的箭伤锥心刺骨、又因先前的动作而撕裂了几分，潺潺流动的血液几乎打湿了我整条裤腿，又被这无尽的冷风吹得异常冻人。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庆幸起自己没有舍弃斗篷的决定，否则很快我就会因为失温导致的虚弱而被风长明抓住破绽直接杀死。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没有失温，拖着箭伤迟迟无法得到处理的我也迟早要面临失血过多的问题，彼时摆在我面前的同样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况且风长明一方人马众多、后又不知是否存在支援，而我手中却仅仅只有风涓作为把柄，甚至无法坚持太久，因此我必须尽快寻找新的出路，哪怕只是短暂地改变一下局势也好。

可局势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我心中暗自焦急，既要时刻提防风长明及其部下的突然袭击，又要沉住气耐心寻找机会，目之所及四面八方皆为吾敌，任何一点松懈都很可能使我丢掉性命。

风长明也已看穿了我的窘境，只听他冷笑一声，随后缓缓放下了武器，像是突然间对我卸下了所有敌意那般，又露出了那种假意得让足以人作呕的调笑表情。可其仍摁在剑柄上紧绷的手与那眼中不容忽视的杀意却又都无一不在向我暗示其内心真实所想。

他问我：“凰凌世，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还能逃走吧？”

我心中又是一沉，当下便意识到风长明话有所指，尤其是在当我从他身后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时，这种强烈的不安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

黑发褐眼、面容肃杀，虽着一身银白色的西树甲胄，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席稚廉无疑。可他怎么会在这里？东南边不是出事了吗？宁光逢呢？我不是让他负责保护宁光逢的吗？

来不及细想，我攥紧了匕首、想要从中获取几分安全感，却在此时与席稚廉一下对上了视线。

隔着风长明与周遭部下们的阻挡，席稚廉定定地看着我、像是在确认某种东西，而当我们视线正式交汇的刹那，席稚廉快速地眨了两下右眼，后又见我似有呆愣，便抬起手来假装在揉眼睛，实则拉着眼皮再次眨了两下右眼。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毕竟这可是我与宁光逢约定的特殊暗号——两下右眼代表【是】，两下左眼代表【否】，两边同时一起眨则很可能是被什么东西迷了眼不用管——但问题是，席稚廉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暗号，并且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一个大胆的猜测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之中，亦让我重新燃起些许希望，然而风长明话中深意实在很难不让人深。思来想去，我最终还是决定将疑虑暂且搁置一旁，强作镇定试探风长明道：“将军何出此言？莫不是在诈我，想趁机夺我性命罢。”

风长明果然上钩，嗤道：“你小子少在这装模做样，真当我不知道你来西树的目的？——别傻了，和你联络的那个细作、以及你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小情/人，全都已经被我抓住扒了一身的皮，就连头也砍了下来，现在就放在西树大门前正晒着月亮。......你要是识相的，就趁现在放开风涓，否则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听到此处，我有一瞬的茫然，不知自己是该先在意细作的问题还是先纠结风长明话中的小情/人是谁，视线掠过风长明的脸看向其身后的席稚廉，而后者脸上却是一派平静、丝毫没有因风长明的话起半点波澜，依旧默默地注视着我，直至再度我的目光交汇，才缓慢地眨了两下左眼。

【否】？.......难道——？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席稚廉的站位十分其巧妙。——在一般情况下，将领的后背作为视野盲区，通常是只会留给自己的副手或者诸如心腹一类的角色以表信任和保证自身安全的，但在某些时候其也同样可以化身刺客给予将领意想不到的一击。而若席稚廉的情况当真如我所想，那这局势可就变得有意思了。

我无不恶意地想。

风涓的哭声断断续续，而风长明似乎是又骂了我一句什么，但此时的我已无暇顾及其他，只迫切的想要确定自己的猜想，毕竟这或许是眼下我仅剩的活路。

于是我紧了紧风涓的脖子，学着风长明先前的表情故意道：“将军在说什么？我怎么好似听不懂的样子，什么与我联络的细作？怎么，宴会那晚将军吃酒吃高了、到现在也没醒？”

“........哈！牙尖嘴利的小畜/生，真是和你爹一个德性，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看老子待会不把你的牙一颗颗的敲烂，再叫你全部吞下去！”

作为武将的风长明可听不得这样的挑衅，当即就指着我的鼻子臭骂一通，像个十足的莽夫，不断地试图用尽各种污/秽/粗/鄙的脏话激怒我，甚至还扯上了我的父君，可奈何我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仅用两句“将军说得对”和“将军说的是”便反将风长明激得发上冲冠。他绷紧了身体，整个人都在因极致的怒火和压抑而在止不住地颤抖着，额上亦可见根根暴起的青筋，显然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

然而即便如此，风长明也始终克制着自己没有太大的动作，尽管他的行为从表面上着实是有些太过夸张和莽撞，但我却已然透过其这份细微的不同察觉到了他的真实目的——以自身作为诱饵吸引我的大部分注意，从而让他的部下能够抓住时机一举将我击杀，这份谋略以及隐忍的确无愧于他西树大将军的身份。

风长明的确是一条疯/狗，并且非常不幸的还是一条有头脑的疯/狗，但他一直到现在也依旧没有将我视作与自己相当的敌人，仅仅因为年龄之间的差距便误以为我是什么好糊弄的傻瓜，西树大将军也就仅限于此了。

怀抱着这样的念头，我隐晦地看了一眼席稚廉的方向，后者虽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却微微蹙了蹙眉，也间接地让我打消了挑衅风长明直至逼他亲口说出被抓住的那名细作的姓名的打算。

截至目前，通过风长明和风涓的反应来看，我能够确信西树联盟对镇西军的计划应该了解得并不多，至少其一开始并不知道我会挟持风涓逃走，否则风长明也不该会像这在这般被动，并由此可以得出席稚廉并未背叛、同时他的身份也并未败露的结论。

毕竟若席稚廉背叛了我和镇西军、又或者其根本不是镇西军的人，那么西树联盟就应该对我的计划和打算了如指掌，根本不可能会犯下让自己国家的王子被掳走的这种低级错误；而假设西树联盟足够愚蠢，偏偏就是要以风涓作为诱饵的方式使我自露马脚，那么风长明就应该会提前在路上布下埋伏才对，又或者是将宁光逢一并带来作为要挟我的筹码，进行一对一的人质交换。

而既然排除了席稚廉的可能，那么自然也就更不该是宁光逢了，毕竟他在昨夜才临时知道的情报，风长明又怎么可能是通过他得知的一切？

仔细想想，如今最大的突破口果然还是风长明口中那名被抓住的未知谍人，其被扒皮砍头或许是真，但宁光逢必然是假。——倒也不是我主动承认宁光逢是我的情/人，只是我在西树营地认识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加之又有过在风涓那边的经历，稍微拐一拐弯便能意识到那句“心心念念的小情/人”又是在指谁，简直有病。

而关于这一点的推论同样也非常简单。正如我先前所说，西树联盟对镇西军的计划了解得并不算多，且至今尚未觉察到席稚廉的真实身份，因而就算是抓了那名未知的谍人并从对方口中套出了情报，其在原则上也应该不会知道我的撤退路线就在南边的消息。——事关我的安危，罗允不可能将之弄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况且就连是席稚廉也都是在我主动向他透露后才得知了有公良平的存在，更别提那名我连面都不曾见过的谍人了。

那么既然被抓住的谍人不知道公良平的存在，那风长明又该是如何追到的南边？....莫名消失的风长明，东南边的异动、慌乱的侍女、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席稚廉，以及只有我和宁光逢才知道的暗号，种种看似杂乱没有半点关系的线索，终于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

可以肯定的是，西树营地内的确是有一名来自镇西军的谍人不幸被风长明抓住并进行了拷打，否则风长明也不会说出“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还能逃走吧？”这样的话，这说明他已经或多说少的知道了我的目的，以至于能在察觉到风涓不在的第一时间便将矛头指向我。再联系起先前风长明一路向南并呼喊着风涓的名字寻找他的踪迹，则更是变相地让我意识到了一点。

那就是——西树联盟或许并不知道镇西军今夜计划发动突袭一事。

最早在听见风长明的声音时候，我曾以为是有谁泄露了镇西军和我的计划，致使他一路追了上来，但如今在种种线索及推理的加持下，我发现真相似乎并非如此。

诚然，若镇西军按照原定计划自北面发动突袭，那么身为西树大将军的风长明的确不可能会出现在此处。但若是换一个角度思考，假设西树联盟已经知道了镇西军的突袭计划，那么风长明又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就算是他知道了镇西军临时改变了计划，此刻也应该正在前线忙着部署战略计划，又哪里来的时间亲自抓我？

所以我想，西树联盟或许并不知道镇西军的计划，他们抓住了一名谍人，却并未从对方的口中问出什么情报，而至于真正让风长明一路追踪至此的，其实是宁光逢。

镇西军的计划并未改变，其依旧预计在今夜发动突袭，而席稚廉在得到撤退指示后便立刻去找了宁光逢，却没想被他拒绝了。

他要独自撤离，去南边找我的侍卫。

“阿世，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就带我去皇宫亲眼看看吧。我想见一见你长大的地方。”

我原以为这句话是宁光逢看穿了我的谎言，所以在隐晦地求我别死，却没想到他竟会是这个意思。

这是个相当大胆的猜测，却也是我在经过慎重的思考后得出的结论，其原因除却综上所说，最重要的还是席稚廉本身、以及那本应只有我和宁光逢才知道的暗号。

【否】——由这个意思可以解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比如镇西军根本没有谍人被抓，比如谍人与宁光逢都没有被扒/皮/砍/头，再比如让我别放开风涓.......然而比起这些，我更愿意相信宁光逢没有被抓住、风长明不过是在试探我的口风的可能。

我知我生性多疑，一件简单的事过我心肠总要拐上十几道弯才能勉强令我放下心防，可如今我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全身心的相信宁光逢。

昨夜所言，除却那句为让他安心撤离而撒下谎言以外，其余字字皆出肺腑。即便宁光逢不提，若往后还能再有机会，我亦想带他去我长大的地方、见一见我的父君。

所以，

所以——

就让我用命来赌这一次吧，宁光逢。

就赌我凰凌世没有看错人，赌我一片真心不被错付，赌你的才智与气运远超出我的想象。

被血浸湿的右腿早就被吹得快没了知觉，只剩下些许麻木的阵痛荡遍全身，就连普普通通的站立都变得困难起来。而怀中风涓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或许是因为伤势太重、又或许是被我勒得快要窒息，他渐渐的有些使不上力、几乎是半瘫软在我的身上，全靠我锁着他的脖子往上提了提才没有倒在地上。

可即便是面临这样的困境，我也丝毫没有畏惧，与风长明在这杀意几乎凝结成实质的紧张局势中僵持着。

脸侧的伤口被冻得生疼，血液顺着肌肤一路向下淌过脖颈直至彻底没入衣领，湿漉漉的泛着让人不适的难堪，几度让我想要将之抹去，却又在虎视眈眈的众人的视线下打消了念头。

如今既然宁光逢离开前将席稚廉留给了我，那就说明他一定能找到公良平他们，而我现在要做的便仅仅是为他拖延些许时间，直到支援到来的那一刻为止。

思及此，我干脆放弃了所有逃跑的打算，不再关注周遭任何可疑的缝隙，似玩笑般冲风长明道：“将军这会儿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莫非是词穷了？可要凌世教您两句赤凰骂人的话？”

“......凰凌世，”

风长明这回也已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是个天生的猎手、对猎物的气息尤其敏锐，没理由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

“明明比谁都惜命，却偏偏总要找死。——你真的以为，我会不敢杀你？”

说着，他缓缓抽出了佩剑。而伴随着剑刃出鞘的铮鸣声，四周包围着我的士兵们也纷纷亮出了各自的兵器，无数银光汇集于我，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瞬间取我性命。

毫无疑问，这是对我的威胁。风长明捏准了我的窘境，他知道凭我的状况显然坚持不了太久，便故意在此时展露出对我的杀意，以此试图攻破我的心理防线、从而加剧我崩溃的速度。

这是相当聪明、也相当狡猾的做法。若席稚廉不曾出现在此，只怕现在我已中了风长明的奸计，正为这九死一生的险局而心慌意乱。毕竟对于残忍的猎人而言，没有什么能比猎物濒死前绝望的挣扎还要更令人心情愉悦的场景了，只是他风长明到底还顾虑着风涓的安危，并没有继续采取下一步行动刺激我的神经，而这也将会是他最大的败笔。

于是我提了提风涓，对周遭徒然改变风向的局势视若无睹，只当自己是个空有勇气却没谋略的傻子，挑衅道：

“将军此言差矣，凌世心无死志、又怎么可能闲来无事跑去找死呢？...倒是将军，早些时候还与凌世谈笑风生，这会儿就突然拿起剑，可是想与凌世切磋武艺的意思？——只可惜凌世自幼体弱无力，全身的气力也就将将拿得起这把匕首，怕是不能如将军所愿了。”

我说得卑微，实则隐晦，字字句句处处皆在贬低风长明。骂他是个虚伪小人，嘲笑他以大欺小、空有一身武艺却还是被我用一把匕首威胁到这般地步。

“将军，”

随后未等风长明有所反应，我便兀自调转了话锋，道：“凌世身为皇储，平日里最是心善，日日烧香礼佛、虔心祈福，最见不得半点血腥，亦常为赤凰百姓津津乐道，不知西树对此可有耳闻？”

“.......你什么意思？”

我咧了咧嘴，对上风长明杀人般的眼神亦不露半点畏色，手中的匕首再度深入一分。

“凌世的意思是，若将军胆敢再靠近一步，那凌世也就只好带着小王子共坠黄泉，去看一看那忘川河边遍地的彼岸花海了。”

若说上一句话犹带着几分婉转的敌意，那么这一句便是直接在风长明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风涓的呜咽已然没了气力，他不断地扭动着身子试图逃离这份痛苦，却被我牢牢制在怀中无处可逃，大片的泪水和着鲜血蔓延到了我的手臂上，隐隐约约间我似乎是听见他最后一次对我说了什么，却很快被风长明的怒骂盖了下去。

“——凰凌世，你好大的胆子！”

我不怒反笑，只将风长明的骂声当作是对我的赞美，视线径直越过层层人墙看向那无尽吞噬一切的漫漫黑夜，仿佛已然透过这必死的棋局看见了天际边微微泛起的曙光。

“风长明，”

我对他说，

“自赤凰王朝成立之初，西树联盟便一直觊觎我朝土地，后又在我国力日益衰败之时乘火打劫，年年掠走牛羊人马无数，致使边疆百姓苦不堪言，数以万计家庭因尔支离破碎。——这点，你可认罪？”

风长明愣了一瞬，大抵是从未想到我竟会在此刻彻底撕破最后一丝伪装向他摊牌。但他毕竟是西树的大将军，也只一瞬间便清醒过来，紧了紧胯/下躁动的马儿，冷冷笑道：“我认。”

但紧接着，风长明便反问我道：

“凰凌世，西树联盟自成立之初便一直沦为赤凰附属，国力尚不富裕之时就被逼着年年缴纳岁贡无数，稍有不从便是兵刃相向，为此历代王室不得不将其子女当作质子送往赤凰，可他们中有谁最后回来了吗？身为王室，却落了个客死异乡的下场，甚至死后亦不得回归故土，如此可笑、如此可怜，究其根本，是因尔等之罪！”

他又道：“凰凌世！你若生在西树，为我西树王室后代，又岂会甘愿这般屈居赤凰之下？！你若为我、亲眼目睹过西树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又岂会放任自己无所作为？”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也未预料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从风长明的口中听见如此赤胆忠心之言。毕竟我一直都当风长明只不过是一条只热衷于杀/戮的疯/狗，以为他对风竞的忠诚也仅仅是因为其长姊为风竞之妻的缘故罢了，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坦诚，骇人的外表下亦藏有万丈豪情，是为当今英雄豪杰，却可惜与我立场相悖。

我默了半晌，神色复杂看着面前这个只一瞬间便颠覆了我认知的男人，思忖片刻，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同样应道：

“此罪，我认。”

于是这次天地间便什么也不剩了，我与风长明彼此对视着、似有一刻跨越了各自家国的立场，并理解了对方心中所想，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就算没有隔着赤凰与西树百年来的恩怨情仇，风长明也始终是我父君今生的死敌，而即便仅仅是为了父君的愿望，我也要杀死风长明。

“...风将军，”

我深吸了一口，视线落在风长明脸上那条狰狞伤疤上，竟莫名地有些惋惜起其未能出自我手来，娓娓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无论生死、落子无悔。——这一点，不知将军可否认同？”

“无论生死、落子无悔？”

风长明也终于笑了，并且不再是从前那种虚情假意的笑，而是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爽朗笑意，只看着我道：

“好啊，好一个无论生死、落子无悔！没想到殿下虽然年幼，却能有如此气概与魄力，的确当之无愧于赤凰储君、丝毫不坠令尊之志，想来日后必将成为我西树心腹大患。如今若是在此能与殿下比上一场，那也算是了却了过去我的心愿了！——来人！去给殿下拿一把剑，让我们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我笑而不语，看着风长明命其部下解下其佩剑将其抛至我的面前，却并没有伸手将其捡起，手中依旧死死钳着风涓不肯放松分毫。

风长明皱了皱眉，“...殿下？”

我依旧没有说话，同时心中惋惜更甚，朝着席稚廉快速眨了两下右眼。而席稚廉心领神会，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一只手悄然摁在了剑柄之上。

风长明并不傻，在我没有第一时间捡起剑后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意思，又狰狞着面容骂道：“凰凌世，你玩我？”

我虽脾气不太好，但在对待自己欣赏或认可的人时总是充满了耐心，眼下即便是又被风长明冒犯了一次也丝毫不觉得恼怒，反倒他这般性情才是真豪杰，只道：“非也。风将军误会了，凌世绝无玩弄将军的意思，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注定不能如愿，还望将军海涵。”

风长明冷哼一声：“不能如愿？——哈，鬼话连篇的小兔崽子，我迟早扒了你的皮！”

我不可置否，半阖合着眼试图捕捉风中细微的变化，可除却那一望无际的深邃以外我什么也没能听见，耳畔仅仅只剩下风涓细微痛苦的呼吸声和风长明不耐烦的骂声。

——太久了，

我忍不住这么想到。

——实在是太久了。

我虽对风长明的提议有些心动，却也明白凭现在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过他，况且我为人主、他为人臣，这样的对决根本就不平等。

况且我的身体也已经快要抵达了极限，如果真的和风长明打起来、恐怕就连一招也扛不住就要沦为他剑下又一缕亡魂。

若风长明死了，西树也只不过是陷入混乱之中，并没有真正的失去主心骨，随时都可能会有下一个‘风长明’出现；而若我死了，那么赤凰王朝很可能在今日彻底成为历史。

这一仗，我输不起。

而避免自己输掉的唯一方法，便只有拖。——拖到宁光逢与公良平他们会合为止、拖到公良平前来支援位为止。

我咬了咬牙，顶着风长明的压力咬死了不肯开口，此时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继续同风长明废话下去。而就在风长明已经忍无可忍之际，我所期望的现实终于来临，从远方的空气中渐渐传来了马蹄踏地的轰鸣声，那声音并不响亮、也并不清晰，但却足以在这黑夜中传递至每一个人的耳中。

——来了。

我心神微松，暗叹这支援的时机真是卡得刚刚好，随后趁着风长明不备猛地拔出了匕首、没有任何犹豫地朝着风涓的胸口又是狠狠一刀。

风长明当场目眦欲裂，只可惜一句“风涓”还没能来得及喊出口，就被埋伏已久的席稚廉率先拔剑斩下右臂、鲜血顿时撒了一地。而我亦不拖沓，将重伤的风涓推至一旁吸引注意，借机被冲出人墙的席稚廉一把捞在怀中，埋头只一瞬间手起刀落便已冲破重围，朝着南边的援军方向赶去！

“凰凌世你这个该死的东西——！！！”

身后传来了风长明的怒骂与其部下的喊杀声，偶有流箭划破长风朝我与席稚廉直直袭来，却又被他尽数挡在身后。我被席稚廉紧紧固在怀中，右腿上的箭伤因为先前的动作再度撕裂了几分，又在这颠簸中不断的涌出新鲜的血液，却咬死了牙关苦苦支撑着没有惨叫出声，抛下匕首用尽全力摁住箭杆让它不再左右晃动，额间已然冒出丝丝冷汗。

我与席稚廉都十分清楚，眼下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懈半分，是死是活全看究竟是西树的人马率先追上还是公良平的支援更快一步，只能夹紧马肚拼了命地朝着南边赶去。

而随着胯/下马匹的不断加速，我和席稚廉也已渐渐看见了远处急驰而来的公良平等人，以及那阵阵破碎而又声嘶力竭的呼喊——

“殿下——！！！殿下——！！！！”

此时的我顾不上什么皇室颜面，当即就大声回应了公良平的呼喊，扯着嗓子不顾一切地喊道：“在这里！！——我在这里！！”

公良平的凝滞片刻，随后便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可怖的状态之中，带领身后无数将士长鞭一甩怒吼着直直朝着我们奔袭而来。

“殿下——！！！”

事到如今，西树的追兵又哪里还会不知道现在的状况？只听他们用西树的语言大声骂了一句什么，随后便着急忙慌地掉转马头立刻撤退，可公良平等人又岂会轻易放过他们？只一眨眼的功夫援兵便已近在咫尺，似一阵洪流般顷刻间便将我与席稚廉的身影整个淹没其中，朝着西树的追兵倾泻而去。

而就在这洪流之中，唯有公良平勒紧缰绳朝我冲了过来，在将指挥权托付给身旁的龙禄二人后，他便与席稚廉并驾齐驱继续护送我朝着南边撤离，声音在视线触及我腿上淋漓的伤后有一瞬的颤抖：“殿下！殿下！？...殿下受伤了？！”

于是这时我才终于得以放松些许，抬手紧紧抓住席稚廉的手臂，来不及管公良平的慌乱，只压抑着道：“...先找个地方停下，把箭杆砍了，否则以后我这腿以后别想要了。”

席稚廉连忙应是，策马逆着洪流就近选了一处稍稍安全的位置停下，又小心翼翼地将我抱了下来。可即便他已收敛了十足的力道，那撕裂得不成形状的箭伤还是令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抠紧了席稚廉的手臂，在他银白色的甲胄上划出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噪音。

我心知自己的情况已不能再拖，当即下令命席稚廉将我摁住以防止挣扎，随后又转头看向公良平，道：“拜托你了，良平。”

公良平只得应下，斩下自己的一截衣物用来绑住伤处，而后在箭杆上大概确认了一下位置，提着刀便狠狠劈下。

“——！？！！？”

我瞬间绷紧了全身，险些惊跳起身，却被席稚廉死死摁在怀中动弹不得，脸侧擦着他胸前坚硬的甲胄磨得生疼，张嘴瞬间又被席稚廉的手掌堵住了呼声，下意识地就是一口。

来不及为席稚廉的冒犯发怒，自右腿处传来的如剜心般的疼痛便整个席卷了我的大脑，激得我两眼止不住地模糊着，耳畔铮铮的嗡鸣声忽远忽近，偏偏还又被堵住嘴无法发出声音，只得咬死了席稚廉的手掌不断克制着自己不准叫出声音。

镇西军的支援虽已顺利抵达，但眼下此处只剩下公良平与席稚廉二人守在我的身边，谁也无法保证附近是否还会有西树联盟的埋伏，席稚廉堵住我的嘴的做法虽然冒犯、但也的确是最正确的选择，因此在这一点上我必须尽力克制自己，以免为他二人招来祸端。

话虽如此，可这箭伤着实是让人难耐。早前狩猎之时我便已经知晓风长明箭术了得，却没想到这厮就算是在狂奔的马上也能有这么大的威力，若不是箭头恰巧撞在腿骨之上、只怕我这条腿真的会留下什么隐疾。

公良平作为宫中暗卫，其对于各类伤口的应急处理自然是再熟悉不过。没多久便将长长的箭杆砍得只剩下了一截，其长度既不会影响到后续拔箭的工作、又有利于固定在腿上不再乱动，这样即便接下来继续骑马赶路也不会扩大伤势。

而等公良平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我整个人都已接近虚脱的边缘，只略微看了一眼那早已被鲜血染红的右腿，便松开了席稚廉的手掌，撑在他的胸前问道：“...宁光逢呢？”

公良平回道：“宁小郎君已由人护送回镇西军了，想来再过不久应该就能抵达。”

于是这回我这才终于得以彻底放松下来，半瘫在席稚廉的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既喜悦于宁光逢的消息、又为了我们都同样从这原本必死的局中活下来而庆幸，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就知道，我果然没有信错人。

宁光逢果然重情重义之人。

许是伤势实在太重、加之先前我又一直在风长明的面前绷着神经，这会儿一旦放松下来就开始感觉有些无力，在公良平地劝说下又倚着席稚廉缓了好一阵，等手脚终于不再冰凉后，才在他们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

“殿下，先回镇西军吧。”

我顿了顿，视线循声看向公良平、又迟疑地看了一眼镇西援军远去的方向，似乎还能想起先前与风长明对峙时心中激昂的冲动，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对着公良平道：“不。...不去镇西军，至少不是现在，先随我去西树。”

公良平一惊，急忙劝阻我道：“殿下？！...臣斗胆，可殿下的伤势——”

我当然知道公良平忧虑为何，他的忠心毋庸置疑，可有些事必须只能由我前去做一个了断，否则就算此次西树之行依旧是以镇西军大获全胜作为结尾，我的心中恐怕也始终会留有一根刺。

奈何时间所剩无几，我就算有再多的心思也无法在此时与公良平说清，只得暂且安抚他道：“我没事，应该还能再撑一会儿。...良平，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是我与风长明尚还有一事未完，席稚廉也是知晓的。”

席稚廉没有吭声，默默点了点头，也算是在同意我的说法。

见此情形，公良平不再说话，神色中似有纠结，但最终他还是选择听从我的命令，同意带我去一趟西树营地。

“既然殿下想要，那我只能支持了。”

臣子赤诚，可我却不能如他所愿，身为人主，我只得默默将其记在心中。正打算出发，就发现席稚廉的后背上有几道箭伤，想来应当是先前被风长明部下追赶时受的伤。

他怎么连一声也不吭的？

我皱了皱眉，心中虽有些许不满，但也只是对席稚廉强撑的不满，对他道：“你...算了，可带有弓箭？能否借我一用？”

席稚廉好似从来都不懂拒绝一般，麻利地取下了弓箭与箭筒交予我，温顺得与先前斩下风长明右臂时的狠厉呈现两个极端，微妙的让我生出了一种自己已经驯服了一头野狼的错觉。

“...谢谢，”

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席稚廉，我错开了他的视线，道完谢后便跟着公良平上了马。余光瞥见他的表情隐隐有些失落，心中大概也已能猜到几分，解释道：“你身上有伤，最好还是注意些。...先回镇西军营去吧，我解决完风长明就回来。”

熟料就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竟生生逼得连箭伤都能忍住一声不吭的席稚廉急忙开口说话，与方才公良平劝阻我时的模样像足了七分：“殿下？！”

.......这怎么搞得像是我后宫起火了似的？

摁下心中腹诽，我掂了掂手里的箭，估摸着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一箭杀死风长明，对席稚廉的态度自然也就稍显冷淡了些：“这是命令。...你挨了这么多箭，我总不能叫你白白受这份苦头，待会儿风长明那边我一并帮你讨回来便是，先回去吧。”

“可是——”

见席稚廉还要挣扎，我干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耐着性子安抚道：“放心，有公良平和镇西军在，此去我不会再让自己受伤。...你就在营中安心等我归来，之后还有些事，我想要单独问问你。”

公良平也适时发话：“殿下说得不错，席...席将军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先回镇西军营处理吧，有我陪在殿下身边，定不会再让殿下受伤，席将军大可放心。”

我点点头，表示十分信任公良平的身手。但席稚廉却神色莫名，虽仍可见几分不情愿，但也拗不过我再三坚持，拿着公良平给的地图悻悻地离开了。

直至目送席稚廉的身影渐渐隐蔽于黑暗之中，确认他不会偷偷跟上来后，我沉下心神，对着身后的公良平命令道：

“走吧，赶在风长明临死之前。”

“是，殿下。”

...

......

凤义二十年十二月二日，冬。

这一天注定了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谁也没有料到，一向偏安一隅固守驻地的镇西军竟会在这一天的深夜对西树联盟突然发动猛烈的袭击，而其身为信仰与主心骨的西树大将军风长明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不知所踪，加之西树联盟的大部分主力并不在此，使得毫无防备的西树营地自北向南地迎来了一计重创。

而当西树营地反应过来试图向南逃窜时，又正巧迎头撞上了一路追着风长明而来的镇西军援军，两面夹击之下西树一方死伤无数，西树盟主风竞无奈败走。其原本位于东面战场预计偷袭梁城的长子风明亦遭到镇西军狙击，被迫切断与前线西树营地的链接，最后在镇西军主力的围攻之下同样败北、狼狈逃回西树王庭。

在这场战役中，西树联盟伤亡惨重，西树王子风涓腹部重伤失血濒死，西树大将军风长明被断一臂、又于混乱中被一支猝不及防的冷箭射瞎左眼，最终在病榻之上反复缠/绵数月后因伤势过重不幸逝世，留下西树联盟再一次陷入权利争锋的漩涡之中。

至于那些早前被西树联盟掳走的物资与无辜孩童也大多都被镇西军寻了回来，并挨家挨户亲自送回了其父母的身边，但仍有少数人沦为无所依靠的孤儿，最终在征询过其意见后被镇西军收留。

自先帝登基之后，赤凰王朝日益衰败，镇西军已经许久没有赢过如此畅快的仗了。就像是一头垂垂老矣的雄狮突然在某一天重新焕发了从前活力，以凶猛而强势的劲头迅速在这乱世中崛起，成为了当今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将原本正四处作乱的各地叛军纷纷镇得收敛不少。

然而据民间传闻称，真正引领镇西军对西树联盟造成如此重创的其实是前王朝那位失踪已久的二皇女凰凌世，曾有人在颢州边境村庄见过她的身影，穿着一身黑色甲胄凛然傲立于诸多将领之中，周身气概冷冽高贵，叫人不敢轻易上前、唯恐亵/渎神明。

“殿下。”

我猛然回神，抬眼看向身旁的魏绘，几乎片刻便已理解他的意思，对着面前抱着孩子跪地流涕的母亲安抚了两句，便将后续交给了宋贤负责，自己则跟着他出发前往村庄入口。

一路上虽随处可见破败房屋，但相比较于最初我见到的景象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在镇西军的帮助之下，这些边境疾苦百姓想要熬到春耕完全没有问题，运气好时或许还能在来年开启新的生活。

“殿下，”

魏绘又唤了我一声，温润的脸上满是轻浅的笑意，抬手递给我几朵焉巴巴的花，“方才又来了几个孩子，要我替他们将这个送给您。”

我怔了一怔，这些天来虽已陆陆续续受到不少谢礼，但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他人这种过分纯粹的善意，看着那几朵花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其接过：“...多谢魏都尉，只是我...实在是，有些担待不起这样的赞赏。”

倒不是我在过分自谦，而是我确实担不起百姓们的好意。毕竟在西树联盟时我根本没能收集到什么有用的情报，真要论起明明最大的功臣应该是席稚廉才对，与我根本沾不上边，可如今所有人的功劳都被我揽了去，这实在是.......

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魏绘脸上笑意更深，安慰我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您身为皇室后裔，却愿为底层百姓安危以身涉险，光是这一点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况且后来殿下还特地去找了都督一趟，宁愿放弃父君的遗物也要为百姓们求来物资，这份为民着想的心性，便是这几朵花又有什么呢？”

“...可，”

我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对上魏绘温柔的视线不自觉有些退缩，“我一开始求的并不是物资，而是宁光逢。”

说到这里，魏绘愣了愣，看着一本正经的我没忍住一下笑了出声：“殿下真是...也难怪都督当时还以为殿下心悦于宁光逢，将您臭骂了一顿。”

于是我这才总算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多奇怪，明明嘴上一直说着迟早有一天要把造/谣我和宁光逢关系的小人揪出来打一顿，结果到头来自己反倒成了真正谣/言头子......。我抿了抿唇，看着面前的魏绘竟有些说不上来恼怒。

“.......魏都尉！”

魏绘见状也终于不再捉弄我，伸出手替我理了理手中的那几朵花，深紫色的眼中第一次真真正正只倒映我一人的身影、亦使我无处遁逃，只能透过他的眼睛被迫看着真正的自己。

“殿下，”

他说，“若没有都督默许，传闻是根本没有机会流传出去的。”

我滞了一瞬，又哪里可能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中这关终究难以跨越，这才迟迟不敢面对百姓们的善意。

就连今日与魏绘一同前来送回失散的孩童与分发物资也是，若不是因为罗允的命令，我甚至还想在帐中多读两本兵书以打发时间，毕竟我的右腿的的确确留下了一些问题。

见我迟迟没有回话，魏绘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继续跟上。

我一言不发，默默跟在魏绘身后，直到来到了村庄的入口，才总算看见了正同旁人交代着什么的冷许。

冷许一看见我，脸上便不自觉地浮上几分笑意，快步上前同我嘘寒问暖了好一番，就差没有把我抱起来检查个遍、才终于迟迟想起今日的正事：

“殿下，关于那些没能找到的孩子的去向，臣已查到了一点线索，似乎是指流往了某个世家大族。”

我心中叹息，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毕竟西树联盟当初既然会在颢州边境大肆掳走孩童时便已有所猜测，但眼下这个场合显然不适合谈论这些东西。只看了一眼魏绘、他便已理解我的意思，不动声色的将我与冷许纳入保护范围。

“...去里面说吧。”

冷许没有异议，点头应是。随后便与我一同前往村庄临时收拾出来的屋子，细细说出他调查出来的情报。

这一次的行动，并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大获全胜。因为我的行为并没能救回所有被掳走的孩子，被寻回来的只是大部分的幸运儿。余下的一小部分不幸的人中的一些因为身体虚弱没能坚持到镇西军的铁骑到来的那一天、被迫永远留在了西树。而另一些则下落不明，就算经过龙子旦的努力也仅仅只是得知了疑似被送走的情报，余下更具体一些的消息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线索。而现在冷许在经过更为详细的掉头后，将矛头指向了某个在这乱世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世家大族。

“赵家啊......，”

我喃喃着，藏在桌下的手渐渐攥成了拳，低声骂了一句冤家路窄。

作为先帝在位时的第一大掌权氏族，炎州赵氏一脉掌控朝廷已近十年之久，是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打倒的头号目标，并且我们之间亦有些私人恩怨需要了结。

父君本是布衣出身，与世家权贵并没有关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听闻那位被先帝下令处死的赵家贵君就是因屡屡陷害父君致其流产才落了个那般凄惨的下场，而赵家自赵贵君死后便心生怨愤，他们不敢动先帝，便只能将怒火全都发泄在父君身上，连带着幼时的我也遭了不少罪，刺/杀/下/毒一度成为家常便饭，一直到我七岁那年第一次发病才总算收敛许多。

也因为这一层的缘故，我与四皇子凰从文虽同样继承了赤凰血脉，但彼此间的关系并不算好，偶尔即便不幸撞见也只会当没有看见对方，根本不像一对姐弟。

现在第一次听闻赵家的消息，却没想到是与西树相关，还牵扯着那些被掳走的孩子们......细细想来，羽都城破那日我被人下/药一事十有**也应和赵家脱不了干系。

无论心中如何激烈，但此刻我都尽可能地压抑着自己，耐心听完冷许汇报的情报，已然有了决断。

“现在既然已经基本确认了是赵家，那炎州与变州近日可有什么动向？”

炎州作为赵氏一族的发源地自然不用多说，其刺史乃是尚书左仆射赵喻之女赵星言，是个像疯子般不/入/流的下/三/滥小人；而变州刺史名唤赵悉达，同样是赵喻的儿子，与他的姐姐相比简直过犹不及，甚至还多了一项卑/鄙/无/耻的特性。现如今天下大乱，想想也知道这两人绝对没少在背后做推手。

但冷许却摇摇头，“尚不。...但也正因如此，这两州才愈发显得可疑起来。不过今殿下威名广传民间，想来他们应该不会蛰伏太久。”

“将军所言极是......”我点点头，而后怔了怔神，忽地意识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等、威名广传？我？”

冷许听着有些迷茫，竟反问我道：“？是啊，殿下难道不知道吗？可都督明明说过——”

提到罗允，冷许忽地默了一瞬，在座的两人都不是什么傻子，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只觉得罗允这厮果然是个黑心肠的。我就说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将功劳和民心都往我身上推，合着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打算。

居然用我作为诱饵引赵氏一族出洞.......真就一点也不怕我得势以后与他翻脸算账么？

再见冷许那边，眉目间依稀可见懊恼烦躁，却还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放低了身段同我一遍遍道歉。

我知道这并不能怪冷许，毕竟罗允只是把烂摊子丢给了他处理而已，否则若罗允一点也不心虚，又为何要特地派冷许来我这里同我汇报调查的情报、而不是等我回到镇西军营后再一并讨论呢？

...这厮真是又怂又坏。

我面上安抚冷许，心中却止不住地在大骂罗允。即便知道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局，也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将这厮摁在地上一顿毒打，只不过我瞧着冷许的脸色、恐怕有人要比我先一步动手。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微妙的好上不少，顺带还又煽风点火地将罗允政务期间偷偷下河摸鱼还罚我和宁光逢去跑步的事不经意间透露了冷许，成功让冷许的脸色更差了几分，到最后甫一汇报完所有情报便立刻朝我告罪请离，想来应当是打算去找罗允的麻烦了。

所谓借刀杀人，大抵就是指这么回事。

看着冷许策马匆匆离去的身影，我无不愉悦地想。

不过话说回来，也多亏了冷许的这一遭，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正事。——我的敌人并不仅仅只有西树联盟，还有叛军和赵家、以及那些至今仍潜伏在赤凰深处的蛆虫。眼下我虽短暂地从父君昔日死敌的手上赢了一场，但相比较我往后要面临的困境，风长明恐怕就连一只蚂蚁也算不上。

世家之卑/鄙/恶/劣，我一向深有体会。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比起战场上直接的厮杀，这种看不见的阴谋诡计才是最为凶险的。

但是无论如何，我既然作为皇女、又是凰氏一族这一代中唯一符合继承标准的后裔，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应为赤凰百姓着想、背负起我应负的责任，又岂能因此生死畏惧？

纵使他炎州赵氏一族如何狡/诈，也终究还是会沦为我的剑下亡魂。而那些他们曾经犯下的所有罪孽，我也都会亲手送他们去到地狱赎罪。

我的大义，

现在才刚刚开始。

两万八千多字，我写了快三个星期....毕业论文都没写到这个字数，现在终于写完了，凌晨四点整个人都在吐魂，总算是在这一章把西树篇完结了，真的要死了.......

不过话说回来，女帝和长明老哥这章是真的帅，原本我还想写女帝是怎么射瞎长明老哥一只眼的，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文笔不够，干脆写成后话一样的存在，让大家自己想象女帝那时究竟是何等无双风姿【其实是肝不动了】

魏绘好香香！席稚廉的胸我也想摸摸！小王子惨得一比，在这里先点根蜡烛

废话一堆感觉像是完结发言，结果只是一篇的结束，想到后面还有那么多坑我头都大了，马上十一月份过十二月就要考研，这次下定决心选了一个和自己当初喜欢的差不多的专业，所以近两个月的更新会更缓慢，都是放松的时候零零散散随便写一些233333333，希望这样不负责任的态度能上岸吧

好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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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修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