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日常 第3章 第三章【修】

凤义二十年春，贼夜破羽都，又入宫内，焚烧杀掠，取金宝无数，而终不得传国玺。

民间讹言谓，于贼入其日，先帝携三子、五子薨于凤憩宫矣，然二皇女则皆不明，故传国玺当在其一之手。

然而事实是，我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传国玉玺。

前王朝宗室曾活着的总计只有二女三男，而既然玉玺不在我的身上，就应该是在大皇女凰墨书身上了。...可她虽为凰氏长公主，身上却并未继承赤凰血脉、且又并非是白发，因此按理来说母皇应该不可能会把玉玺托付给她才对。

联想起公良平之前说过的母皇那夜曾急召除了我以外的几位皇子皇女前往凤憩宫的消息，再加上母皇在位时迟迟不肯将我正式册立为储君一事，饶是我一向心志坚定也不禁犹豫起来——或许对母皇来说，我的确是个理想中的继承人，但却不是她心中最希望的那个继承人。

至于四皇子凰从文...我虽也不是没想过玉玺在他身上可能，可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一介男子，而我朝向来又只有女子能够登基，我的母皇固然昏庸、却也不至于昏庸到将玉玺托付给他，因此凰从文的嫌疑自然也就被洗干净了。

可现在还有一点说不通。——若那夜母皇召凰墨书进宫当真是为了要传位于她，那母皇又为何要一同召见其他没有资格的皇子？甚至还带着两位皇子一起最终死在凤憩宫？

纵然眼下有百般疑惑不得解释，但奈何棋已落子万事皆为定局。——既然如今只剩下了我和凰墨书，那便只好各凭本事、看看我们之间到底谁才能得到天下。

到了那时，困扰我的一切终将都会揭晓答案。

五名侍卫死了两名，尸首更是无处可找。出于愧疚、也是为了能让他们得以安息，我与公良平在附近草草为其立了两座简单的衣冠冢，又一直等到了另外两名侍卫回来之后才开始商讨起接下来的计划。

活着的两名侍卫一人名为龙子旦，绿发紫眼，年二十七；另一人名为禄公孝，棕红发色黑眼，比龙子旦小两个月。而根据他二人收集到的情报，此时的叛军正在附近四处搜寻着我与凰墨书的下落，因此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赶在被叛军追上之前逃离钧州。

考虑到钧州地势多为平原、不便躲藏，因此我们四人便当即决定伪装成难民混入队伍顺势南下，先去朱州寻求刺史郑矩的帮助、而后北上颢州，再借镇西军之势、携平北军之力，彻底平复叛军，复兴王朝。

而出于对安全的考虑，龙子旦与禄公孝率先装作一对热心兄弟混入难民队伍进行考察，我与公良平则一直跟在队伍后方，一直待到他们确认了安全之后才假作一对在混乱中出逃的父女，路上被他兄弟二人所救，然后顺理成章地加入难民队伍。同时也因着这层关系的存在，就算我们四人总喜欢凑在一块也不会显得可疑。

虽说这种因逃难百姓数量众多而自发形成的队伍其实根本就不会太在意同行者身份来历的，但大家在闲聊的过程中总是难免会提到一些，故而我们四人早就已经编好了各自的身份。例如龙子旦与禄公孝就是一对姓长孙兄弟，过去住在山野之中靠打猎维持生计，此次是因战乱被迫逃难南下，随波逐流；而公良平一个仅有二十六的年轻人，却被迫一下年长了十岁，成了我的父亲‘凌平’，且还是一名被养在府中的舞者，而至于我，‘凌世’……算了，不提也罢。

我们伪装得非常完美，至少没有任何一个人起疑，但还是有一个小小的的问题。

犹记得那是在我们混入队伍后不久，‘长孙兄弟’在众人休整的空档，突然‘不经意间’问起了凌氏父女的身世。——当时的我顶着一张麻木的脸，默默地看着公良平是如何在众人面前说着说着便突然红了眼眶的、整个一副泫然欲泣模样，还又顺手揽过僵硬的我摁在怀中，配合着忧愁的语气，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我的背，许是看我已经快绷不住表情当场露馅了。

...托公良平（那高超演技）的福，在那之后，队伍中的大多数人平日都颇为照顾我与公良平这对【苦命父女】。再比如现在，我与一群孩子围在先生的周围，手里捏着一根路上随手捡来的树枝，借着篝火微弱的光，认真在地上写写画画，竟是在从头开始、一笔一划地习字。

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虽自称不过是一个稍微读过点破书的布衣，可在队伍中的其他人与我看来，他却是一位满腹经纶又心济天下的文学博士。每到夜间休息的时候，队伍中的一些人总会拿着在路上捡来的树枝跑到他的篝火前，听着先生教导如何写字。

在公良平演完那场戏后不久，先生便从他人的口中听闻了我们这对父女凄惨的经历，于是主动找上门来提议让我跟着他学习，助我用知识改变命运。

那时的我颇为心动，觉得这是一个了解民生水平的好机会，却同时也有一些不安，因为这身世根本就是我们几人合伙编造的、并不值得先生同情。然而思来想去，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先生，每日认真习字、刻苦背书，本意是希望能够借此掩饰我身为舞者之女却识得不少字的事实，没想到这竟会惹得先生与队伍中的其他人对我和公良平更加友善，就差没把怜惜二字写在脸上。

我：......

一想到这些天来长辈们对我的照顾，以及那怜惜中犹带着几分慈爱的眼神，心中难免有些郁结，手下的力道一个不稳、脆弱的树枝便顿时‘啪’地断成了好几截。

这丁点的动静虽说大不大、但也确实谈不上多小，让一旁原本正在刻苦练字的棕发少女不由得地转头看向了我，而当她在看见我手中断掉的树枝之后，这份疑惑又转变成了对我的怜惜。

我：.......

棕发少女名唤麴风来，是我们这帮孩子中读书最用功、也是最年长的一位。她为人亲切友善，不仅从来都不以大欺小、还总是将我们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一般来照顾，加之其学识渊博、又编得一手的好花环，故而队伍中的孩子们都很崇拜她，总是喜欢跟在她的身后“风来姐”，“风来姐”地叫来叫去。

而此时此刻，麴风来收起了自己的树枝，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才替我将一缕不知何时垂下的乱发撩至耳后，温柔道：“阿世，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先生应当也是同意你的。”

说完，麴风来还伸出指头示意我看向前方。——隔着火堆，我看见先生笑得一脸慈祥地对我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满的同样也是对我的怜惜。

我：……

确实是该休息了，我默默地想。

此地距离朱州还有一段非常遥远的路程，我若是再不休息，只怕还未抵达朱州边境，就要先被这份沉重的负罪感压垮了。

因着周围还有其他正在刻苦练字的孩子不便有较大动作，我只好站在原地向着先生虚行行了一礼，才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离开了篝火，我正准备直接去找公良平，一来是我身份特殊不可乱跑，二来则是为了要拜托他下次演戏的时候大可不必完美到这种地步，却被麴风来轻轻拉住了袖口。

“夜间危险，让我陪你走这一段吧。”

麹风来的动作实在很轻、甚至不需要我过多耗费力气便能轻松挣脱。我怔怔地看着她，而她也正浅笑着看着我，语气听起来是那么的温柔而又亲切。——我虽别扭于麹风来对我的照顾，却也明白、今夜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孩子提前离开课堂，她也依然会像现在这样主动提出要护送对方安全回到自己的亲人的身边。

毕竟她就是这样的人，可我却不同。

尽管虽然如今我在表面上的身份只不过是一名舞者的私/生/女，但本质上我依旧是赤凰王朝的二皇女，与这群因为战乱而被迫逃难的百姓从始至终便并非是一路人。而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哪怕队伍中叔叔婶婶平日待我多有照顾、我却也还是尽可能地与他们保持距离，就连不少孩童试图邀我一同玩耍的请求也统统拒绝，怕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身份败露遭他们厌恶。

如果他们知道了我是赤凰王朝的二皇女凰凌世，那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友善地对待我吗？

我曾听过百姓闲谈，几乎所有人都非常地厌恶世家，每每谈及便忍不住面露嫌恶。而皇室…也是被一并算在讨厌的范围内的。

我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如今王朝的苦难确实大多数都源于我们这一族，却也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了难过。

因此比起最终被厌弃的结局，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形同陌路。——我甚至有些不敢去看麹风来的脸，撇过视线、目光躲躲闪闪，但终究是抵不住内心的渴/求，小声地答应了：

“…那就、麻烦你了。”

“……风来姐。”

夜间风大，我的声音又压得极低，一字一句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般微弱，但我确信麴风来听见了。

因为我听见了她的笑声，但这并不是对我不识好歹的亲昵而感到的愤怒或是嘲讽，而是非常单纯的、友好的，在为我终于放下尖刺也学着那帮孩子一样叫她“风来姐”而感到高兴。

于是作为回应，她也唤了我一声：“阿世妹妹”。

霎那间，麴风来的声音温柔得就好似一阵风般扑在了我的胸间，害得我面上发烫、心跳加速，内心都忍不住为之欢呼雀跃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父君的教诲，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能与自己喜欢的姐姐亲昵而感到高兴的阿世。

“我们走吧。”

我看着麴风来走了过来牵起了我的手，与我十指交扣着穿过了无尽黑夜中的难民队伍。——此时正值春末夏初，钧州的夜晚尚带着几分冷意，再伴随着阵阵凉风甚至能吹得人一哆嗦，却唯独我们交握的手是暖的。

……若是能与她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

看着走在前方替我抵挡了大部分风吹的风来姐，我忍不住这样想到。

不同于以往我在宫中与兄弟姊妹们的漠然，此刻的我与麴风来手拉着手，没有欺骗、没有隔阂，就仿若是民间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姊妹，在漫长黑夜中相互陪伴着彼此。

只可惜她虽是我的风来姐，可我却永远也不可能是她的阿世妹妹。

我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容不得我有片刻的松懈。而至于像现在这样悠闲的时刻，或许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了。

我忍不住悄悄握紧了麴风来的手。

——那就只有这一次吧。

今此朱州一别，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凌世】。余下的、就只是罪孽满身的【前王朝二皇女凰凌世】。

复兴之路非一朝一夕，战争与死/亡亦是在所难免。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唯独此刻，请再稍微陪我走得更久一些吧。

——风来姐。

本来是准备一章写完女帝在难民队伍里的这段经历的，可是后来想想这样做好像会显得这段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对女帝和风来来说，这段时间恰恰是她们两个人最珍贵也是最怀念的。

截止目前龙子旦和禄公孝的戏份有点少，主要是因为他俩比起公良平来说待在女帝身边的时间比较少，大多数时候都在四处打探情报。不过没关系，他俩之后戏份特别多（又在没忍住剧透），大家对女帝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人，好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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