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溪伏在御案前,批了一道又一道折,茶凉了又续,时辰已很不早,但她却一点不觉倦累,这数月来,她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地处理国政,将庙堂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那批带回的宝藏,全充了国库,库里富得流油。圣旨下,全国免赋税半年,与民休养,百姓皆呼圣明烛照,女皇如天之德。
此刻的国库,够将边境化外之地犁上三遍的,沅溪命大军开拔,前去平边夷之乱。昔时因军需不够而迟迟未动的平夷之策,这会儿已令出重华殿,传檄天下。
一切都在好转。父皇留下的江山,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能唯一的出格之处就是永安侯府的……那位了。那日元朗去救小镇南王沐宸,遇到与柳东才反目的柳婉儿,她拼死护着沐宸逃了出来,在元朗面前哭求,说是自己走投无路了,偷着放跑了小镇南王,若还留在自己爹身边,会被打死的。
柳婉儿毕竟救了小镇南王,于社稷是有功的,怎么安置她,倒成了个大问题。元朗倒是无所谓,反而沅溪这边掣肘,不管怎样,柳婉儿救回的是女皇堂弟,将来非常有可能成为皇太弟登基御极,这份功劳如果女皇不顾念的话,确也十分说不过去。
便这么,依柳婉儿自请,将她暂且留在了永安侯府。彼时元朗出征助北戎平定内乱,也无暇顾及府中诸事,柳婉儿便同从前一样,留在永安侯府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心中日日都在盘算着待元朗班师回朝,她将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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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久违的阳光铺天盖地漫进来,她半靠在床沿,微微眯了眼,有些不适应,这刺眼的阳光让人目眩。
她终于还是抬了头,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原先平静的眼波泛起微澜,但也只是那么一瞬,眼底又复归平静。
来人是柳婉儿。
林芷虽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但也并不是与外界完全隔绝。在这永安侯府中,她占着“姨娘”的名头,她的吃食皆有丫鬟照料,女使们进进出出,自然也会给她带来外面的消息。实则元朗也并未明令软禁她,她若是想,也是能小范围散散心的,只不过她心气儿全无,心如槁木,自己懒怠动而已。
女使们却是十分热衷谈论外界风云之变,毕竟永安侯手掌天下之权,庙堂内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与侯府息息相关。林芷从丫鬟们的口中得知外头局势之变,近来朝中发生了好几桩大事。
元朗眼下并不在京中,他依皇命去了北戎调停北戎内乱;女皇下诏免百姓赋税,又兴兵征伐,外御敌内安民,百姓皆称女主英明,沅溪这个皇帝,做得还是很得民心;河东柳家以谋逆罪论,朝廷派了钦差去河东抄没柳家祖业,将相关罪员解送京师,这等大案,女皇自然会派心腹去河东,负责此案的,正是穆延庭……
想起穆延庭,林芷心中实难不起波澜。但是……她这一生怕是再也见不到穆延庭了。这本就是她的奢想,他们身份如此悬殊,她又怎敢……
况且,穆延庭心中牵挂着高高在上的女皇,即便她也有一个高贵的出身,堪以匹配穆延庭,又如何能贵过女皇?情之一事,更不是单依贵贱相论的,即便女皇不再是君临天下的万民之主,穆延庭之心,亦不会改。
这本就是不该的事……她不该奢望,更不该对穆延庭生出如此妄念。从一开始,他们之间便隔着深沟鸿堑。
“你果然是死了,眼神死了,”柳婉儿嘲讽的声音响起来,“一点活人的生气儿都没有,不争、不抢,蜷缩在这个角落里,任由自己慢慢地腐烂。”她走近,唇角勾起的弧度让人心烦意乱,“连穆延庭你都不要了么?”
听她提到穆延庭,林芷本能地抬头,又看了她一眼。穆延庭……她如何要?她心中也是有计量的,知道柳婉儿此来必不怀好意,也许尽是来看她的笑话,便强打起精神,冷笑道:“听说柳家因谋反而遭抄家、夷族之祸,柳家家主已亡命天涯,仓惶如老鼠,”她一顿,眼梢带着无尽的讽意,毫无惧色地直视柳婉儿,“柳夫人尽是个有本事的,竟还能囫囵杵在这儿,管别家的闲事!永安侯到底对你还存着几分情啊,你这烫手山芋他也敢保?按说也不该啊……外人或许不知内情,可据我所察,元朗待你,疏淡冷情,没几分情谊,他真正的心头肉,恐怕是御座上那位吧!便这点上,夫人与我,处境何其相似,夫人嘲讽我时,心中可有一丝不适?”
柳婉儿气结,林芷的话,字字戳她肺腑。但在这节骨眼儿上,她不能生怒,既要利用人,便得沉住气。她眉目渐舒,语气很平静:“我与你还是稍有不同的,侯爷在我心中,堪比日月,我便是赔上一切,都要与侯爷相守终生!即便女皇杵在那儿,阻了侯爷的情谊,我也不怵!但是你呢,心气儿全无,你对穆延庭的爱,究竟有几分?我们女子,倘或真倾心一人,那是愿为他赴汤蹈火的!可是你呢,你对穆延庭,又付出了多少?你不想他留在你身边,与他长相厮守吗?”
柳婉儿这激将法还是有些用的,林芷虽瞧她不上,但内心对柳婉儿这点执着劲儿还是挺佩服的,她像一块怎么也甩不脱的牛皮糖,牢牢地巴在元朗身上,即便当年元朗倾心沅溪公主,她都能横插一脚进去,当真让元朗娶了她。
柳婉儿从她眼底看到了松动的神色,赶紧添了一把火:“我俩虽瞧对方都不大顺眼,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呀!我俩且放下成见,在侯爷、穆延庭之间搅弄一番,让他们发现我们倾慕之心如月之皎白,慢慢地,也便移了情,终于能发现我们的好。若然一时他们没那么容易回心转意,若女主宾天……”她当即住了口,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大逆不道之言,但话已点到此处,林芷当然能明白。她见林芷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与惊慌,忙补上一句:“女皇临朝,她自顾她的江山去!只要她心思不在你我心慕之人身上,她大可以万万年地坐她重华大殿的御座,于你我皆无碍……”
林芷当然能听懂柳婉儿话外之意,料柳婉儿也没那个胆子生出弑君的心思来……她只是想要穆延庭做她的夫君,如能得偿所愿,那便成全了她一生所不敢想的奢望。她原来已放弃了这奢念,但听柳婉儿这一番说辞,心中又燃起了星点微芒。
柳婉儿身上确有让她敬佩之处,元朗待柳婉儿比之穆延庭待她,未见得能好过多少去,但柳婉儿就是有本事将元朗塑造成对她体贴入微的挚爱形象,牢牢粘着他,如愿成为他的妻子。
如果穆延庭也能娶她为妻……林芷的心中已经生出了小小欢喜,哪怕穆大人一心扑在君授之责上,鲜少着家,但只要她是他的妻,她为他守在家中,盼他下职归来,也是一种幸福啊。
日日能看到穆延庭,慢慢地融化他的心……日子久了,便是一块石头,也能捂热,终有一日,他也会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拥抱她,爱她……
林芷已经完全动心了。
这一生,终要争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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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婉儿何许人也,这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她还是有的,况且女子深慕一男子时,心中所想,皆能从眼中窥知。她知道在林芷这里,她的计划已成功了一半,便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我实话与你说,你我合作,双方皆可得益,但各自也都有所失……你自然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如果尽给你好处,而我无所图,你反而会觉我十分不可信。”她从袖中捏出一封密信,神色如常,淡淡道,“这是我从侯爷书房中寻出的军报,我想借你的手,送到我爹爹手里,希望能对他有些帮助。——我是出不去的,侯爷人虽不在府中,却着人看我甚紧,而且,我这边若动身,侯爷必然起疑。但你就不同了,你慢慢地出来走动走动,哪一日闲得发慌了,出门走走,再寻时机送到我给你的地址处,自有人接应将你带出的消息给我爹爹,余下的事,你便都不用管了。”
“柳大人人在昌邺?”林芷冷不防问。
柳婉儿微惊,她虽没明言,但话已说到了这处,林芷自然能咂摸出一二来。在她的计划里,林芷是个递信儿的,既要递信,有些东西,便是瞒不住的,与其模模糊糊地按着,倒不如敞开了说,也显得她真诚,让林芷尽能相信她。
她便说:“我爹爹确在昌邺,他虽……但我们柳家百年望族,树大根深……况……他怎么说也还有侯爷这个东床,若是侯爷肯斡旋,逼一逼女皇,我爹爹未几便可免罪。”她怕林芷不相信两相合作的诚意,便补了句:“这便也是我极力要争取侯爷的缘故,我并不单只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