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梧桐大道两侧的枝桠仍是光秃秃的,只有零星几点倔强的嫩芽在宣告着季节更迭的不可阻挡。
云城音乐学院,这座以盛产艺术骄子闻名的象牙塔,此刻正沐浴在午后略显清冷的阳光里。空气中流淌着钢琴的琶音、小提琴的练习曲、美声的咏叹调,交织成一首优美的背景乐章。
在学院深处,一栋被爬山虎藤蔓覆盖了半壁的古老建筑顶层,拥有最佳视野和最佳隔音的顶级琴房内,最后几个华丽而精准的音符从小提琴的弦上跳跃而出,稳稳地落在空气中,余韵悠长。
琴声的主人,林霜弦,缓缓放下了琴弓。
她穿着一身烟灰色羊绒衫,衬得肤色愈发冷白。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肩头,几缕碎发拂过她线条清冷精致的侧脸。她微微颔首,向空无一人的“观众席”致意。
门外隐约传来压抑的兴奋低语和掌声,那是被琴声吸引来的学生和老师。林霜弦置若罔闻。她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隔音玻璃窗,初春微凉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她的发丝,也吹散了琴房里残留的一丝属于音乐的暖意。她眺望着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线,眼神是空的,像蒙着一层终年不化的薄雾,将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外。
“林霜弦同学!恭喜你!刚才的帕格尼尼简直完美!能接受一下采访吗?关于这次国际大赛的备赛心得……”一个拿着录音笔的校报记者挤到门口,声音透着激动。
林霜弦甚至没有回头。她利落地将名贵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收进琴盒,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疏离感。指尖拂过琴盒边缘冰凉的金属搭扣时,她微微顿了一下。
“让开。”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冻住了门口所有的喧嚣和热情。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路。林霜弦提着琴盒,目不斜视地穿过他们。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孤寂的回响。众人投来的目光被她一一忽视,就像冰山一般,让人难以靠近。
“啧,还是这么冷啊……”
“天才嘛,总有点怪癖。”
“听说她家世也超厉害的,可惜……”
“嘘!小声点!别让她听见!”
细碎的议论声在她身后飘散,林霜弦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早已习惯。或者说,她将自己包裹在名为“冰冷”的茧房里,早已不在意茧外的世界如何看待她。
林霜弦回到自己在校外的高级公寓。指纹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空旷、整洁到近乎没有烟火气的冷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却丝毫照不进这间房子的温度。
她将琴盒小心地放在客厅中央的琴架上,那是这间房子唯一显得有“人气”的地方。然后,她径直走向咖啡机,给自己接了一杯滚烫的黑咖啡。她端起那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苦涩的液体灼烧着胃壁,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胃部传来熟悉的、隐隐的钝痛。她早已习惯。
目光落在一旁的相框上。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全家福。照片里,年幼的林霜弦被父母拥在中间,笑得无忧无虑。父亲英俊儒雅,母亲温柔美丽,他们看着女儿的眼神充满了爱意和骄傲。那是她记忆深处最温暖、也最遥远的画面。
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上冰冷的玻璃相框,划过照片上母亲温柔的笑靥,划过父亲宽厚的肩膀。林霜弦的眼神不再是空茫,而是沉淀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的哀伤和……沉重的负罪感。那场毁灭性的车祸,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巨响、玻璃碎裂的尖啸、还有瞬间弥漫开的血腥味……这些画面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开过她的脑海。
为什么是她活了下来?
为什么偏偏是她在车里哭闹着要去看音乐会?
如果不是她……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深处响起,像诅咒般清晰刻骨:“所有靠近你的人,所有你爱的人,最终都会被你拖入不幸。你是灾星,林霜弦。你不配拥有温暖,更不配拥有爱。”
胃部的钝痛骤然加剧,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照片烫到。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坚硬,将那瞬间流露的脆弱狠狠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她不需要温暖,不需要救赎。只有冰冷,才能保护她。
这样就好,一个人,就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几天后,云城大学综合楼的心理咨询中心。
林霜弦坐在等候区最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米色针织开衫,下身是浅蓝色牛仔裤,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即使穿着如此日常,她身上清冷疏离的气质依旧,像一幅精心描摹却拒绝融入背景的画。她微微低着头,翻看着手机里乐谱的照片,长长的睫毛垂落,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她是被导师“押送”来的。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同时也是她父母生前的挚友,看着她日渐苍白消瘦的脸颊和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忧心忡忡地下了最后通牒:“双双,你的技术无可挑剔,但你的琴声里……没有心。去看看心理医生,这是学校的要求,也是我的请求。就当……为了你父母的在天之灵,别把自己彻底锁死。”
林霜弦无法拒绝“父母”这个理由。
“林霜弦同学在吗?”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
林霜弦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站在咨询室门口对她微笑。
她刚要起身,另一个身影却像一阵带着阳光味道的风,比她更快地“刮”到了医生面前。
“张老师!我来了我来了!今天没迟到吧?”声音清脆明亮,充满了活力。
林霜弦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生。她穿着简单的浅黄色卫衣和牛仔裤,帆布鞋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清爽。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几缕不听话的碎发俏皮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她的眼睛很大,是那种清澈明亮的琥珀色,此刻正笑得弯弯的,像两枚小月牙。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颊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太阳。
“苏简棠啊,没迟到,正好。”张医生笑着拍拍她的肩,“这位就是林霜弦同学,音乐学院的小提琴天才,你的‘特殊帮扶对象’。”
名叫苏简棠的女生立刻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角落里的林霜弦。双眼充满好奇和一种毫无畏惧的热情光芒。
林霜弦下意识地蹙起了眉,重新低下头,将手机屏幕按灭,浑身上下散发出“拒绝靠近”的信号。又是这种无聊的安排。帮扶?她不需要任何人多余的同情和打扰。
苏简棠却像是没接收到她的拒绝信号,或者说,接收到了但完全不在意。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林霜弦面前,笑容灿烂得能晃花人眼,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你好呀,林霜弦同学!我是医学院临床医学系的苏简棠!是你的‘树洞’兼‘未来医生’!”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放心,我这个人呢,心理素质超强,抗压能力一流,而且自带小太阳属性,保证冻不坏!以后请多指教啦!”
她的笑容和话语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莽撞地冲击着林霜弦用冷漠筑起的冰墙。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骨节分明的手,又抬眸对上那双充满真诚笑意的眼睛。
心湖深处,那层厚厚的冰面,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林霜弦没有去握那只手。
她只是冷冷地抬眼看着苏简棠,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拒人千里的漠然。“不需要。”声音比她的眼神更冷,“离我远点。”
说完,她拿起放在旁边的帆布包,起身就要离开。
苏简棠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她看着林霜弦那冷冰冰的背影,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再说什么。
就在林霜弦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时,苏简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俏皮的狡黠,清晰地传了过来:“喂,林霜弦同学!”
林霜弦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一张叠得方方正正、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便利贴,被两根纤细的手指从侧面稳稳地递到了她的视线下方。便利贴上是一行洒脱的字迹:
「胃不好别空腹喝黑咖!早餐给你放门口了,记得吃!—— 打不倒的苏小强」
林霜弦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又落在“苏小强”那个有点滑稽的自称上。她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去接那张纸条,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苏简棠看着被关上的门,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张没被接过去的纸条,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挑战一样,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勾起一个充满斗志的弧度。
“冰封玫瑰?”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把便利贴小心地收进口袋里,对着门口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再厚的冰,太阳晒久了,也会化的吧?走着瞧咯,‘苏小强’可不是白叫的!”
时间在琴弦的震动和书页的翻动间悄然滑过一周。
又是一个周五的傍晚。天空阴沉,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琴房的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连带着室内的光线也变得昏暗压抑。
琴房里,林霜弦正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一首高难度的现代协奏曲片段。她的动作依旧精准无比。然而,她的眉头却越锁越紧。胃部从下午开始就隐隐作痛,此刻在咖啡因和空腹的双重刺激下,那熟悉的、如同被冰冷铁拳攥紧的钝痛感再次卷土重来,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冷汗悄悄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
她试图用更专注的练习来对抗疼痛,但手指的灵活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一个原本应该流畅无比的快速换把位,指尖因为疼痛带来的细微颤抖而出现了一丝凝滞。一个不和谐音的出现,打乱了她。
“该死!”林霜弦猛地停下,琴弓重重地压在弦上,发出沉闷的噪音。她烦躁地将小提琴从肩上拿下,手指用力按着疼痛的胃部仿佛这样就能稍微缓解一些疼痛身体微微蜷缩起来,靠在了冰冷的钢琴边缘
就在这时——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琴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霜弦没有动,眉头皱得更紧。这种天气,谁会来?又是那些不知所谓的崇拜者?她只想一个人待着。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随即更急促地响起,还伴随着一个熟悉、带着点气喘吁吁的清脆女声:“林霜弦?林霜弦你在里面吗?开门啊!是我!”
是苏简棠?!
林霜弦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她犹豫了一下,但胃部的绞痛让她无法立刻起身。
“林霜弦!快开门!外面雨好大!”苏简棠的声音透过门传来
林霜弦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适,缓慢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锁。
门开了。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苏简棠。
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还在往下滴着水。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狼狈不堪。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保温桶,用外套裹着,保护得很好,自己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
但却她毫不在意的说道:“我就知道!”苏简棠看到林霜弦苍白的脸色和按在胃部的手,立刻挤了进来,反手关上门。她顾不上自己一身水,把怀里护得严严实实的保温桶小心翼翼地塞到林霜弦手里,说道:“喏,拿着!还是热的!我就猜到你肯定又在琴房拼命练琴没吃饭,还喝咖啡!这么大的雨,胃不疼才怪!快喝点热汤暖暖!养胃的!我特意熬的,加了你上次说闻着还不错的那种药材!”
保温桶入手沉甸甸的,还带着苏简棠怀抱的、隔着湿冷衣服透过来的一丝微弱体温。盖子似乎没盖严实,一丝混合着药材清香的、温暖的食物气息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在冰冷干燥的琴房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诱人。
林霜弦低头看着手里的保温桶,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淋得像落汤鸡、却笑得一脸灿烂、眼睛亮晶晶看着她的女孩。她看起来狼狈极了,也傻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暖流,伴随着胃部的绞痛,猝不及防地狠狠撞进了林霜弦冰冷坚硬的心房。那感觉如此突兀,如此强烈,让她握着保温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那句习惯性的、冰冷的“不需要”卡在喉咙里,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简棠看着她愣住的样子,以为她还是抗拒,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语气带着点哄劝:“哎呀,别愣着呀!快喝!凉了就没效果了!我熬了好久呢!”她说着,还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却依旧笑着,“你看,我都淋成这样了,你要是再不喝,我多亏啊!就当……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落汤鸡?”
林霜弦的目光落在苏简棠湿透的肩头,又移回她那充满了真诚、关切的双眼。那眼神,就像雨后天晴照射下来的第一束阳光般,让人安心,让人温暖。
沉默在琴房里蔓延,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林霜弦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到琴凳旁坐下。她动作有些僵硬地拧开了保温桶的盖子。
一股更加浓郁温暖的食物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白色的热气升起,模糊了林霜弦清冷的眉眼。
她拿起放在保温桶盖子里的勺子,舀起一小勺热汤,吹了吹,然后送到了嘴边。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再流到胃里,原本疼痛难忍的感觉在此时就像得到了安抚一般,渐渐缓解。
苏简棠站在几步之外,看着林霜弦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湿漉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心满意足的笑容。
林霜弦抬眼看向她,语气依旧冰冷的说道:“坐吧。”
闻言,苏简棠拿过一张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双手托腮,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林霜弦喝汤,眼神专注而温暖。
窗外的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昏暗的琴房里,只有保温桶里汤水的微光和两个年轻女孩的剪影。
林霜弦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碗里氤氲的热气。暖意似乎不仅仅停留在胃里,还悄悄地、试探性地,向着更深处、那片冰封已久、荒芜死寂的心湖,渗透了一点点。
汤喝了大半,胃里的不适感消散了许多。林霜弦放下勺子,盖好保温桶。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刺骨。
“嘿嘿,不客气!有效果就好!”苏简棠立刻笑开了花,眼睛弯成了月牙,“这可是我家祖传的养胃秘方,我外婆教我的!厉害吧?”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露出小巧的下颌线。
林霜弦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因为得意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没有说话。她站起身,走到墙边的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条干净柔软的白色毛巾,递给了苏简棠。
苏简棠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接过来:“给我的?谢谢!”她毫不客气地用毛巾裹住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用力擦着,一边擦一边舒服地喟叹,“哇,好舒服!你这毛巾质量真好,比我宿舍的软多了!”
看着她毫无形象地擦头发,像只甩水的小狗,林霜弦的嘴角,极其细微地、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像冰面上悄然绽开的第一道裂痕。
苏简棠擦得差不多了,把毛巾搭在脖子上,目光好奇地落在林霜弦放在琴架上的乐谱上。那是一首她没见过的曲子,音符复杂而富有表现力。
“你在练新曲子吗?”苏简棠问。
“嗯。”林霜弦应了一声。
“真好听。”苏简棠由衷地说,“虽然刚才那个……呃,破音有点吓人,但前面真的超好听!像……像月光下的海浪?又清冷又有点温柔?”
林霜弦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学医的女生,对音乐的感知竟然意外的敏锐。
“不过,”苏简棠话锋一转,指了指乐谱上几个特别复杂的小节,“这几个地方看起来好难啊,手指头都要打结了吧?你刚才是不是这里……”她做了个手指抽搐的动作,模仿得有点滑稽。
林霜弦没有否认。胃痛确实影响了她的状态。
苏简棠凑近了一点,看着乐谱,双眼中满是好奇:“我能看看吗?虽然看不懂,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林霜弦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苏简棠小心翼翼地拿起乐谱,煞有介事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蝌蚪”,眉头微蹙,小嘴还无声地念念有词,像是在努力破译什么密码。那认真的样子,配上她湿漉漉的头发和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显得格外有趣。
林霜弦的目光落在苏简棠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水汽,像清晨沾着露珠的花瓣。她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淡淡消毒水和属于阳光的暖融融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散在空气里。
胃部残留的最后一丝不适,似乎也在这安静而奇异的氛围里彻底消失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平静感,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流淌过林霜弦紧绷的神经和冰冷的心房。
也许是胃暖了,也许是这雨夜的琴房不再那么空旷冰冷,也许是眼前这个女孩身上那种毫无保留的、带着点傻气的温暖太过真实。
林霜弦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落在了旁边钢琴的琴键上。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只是随心而动。
“叮——”
一个清透、干净的单音,轻轻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紧接着,又是几个随意的、不成调的音符,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这旋律简单、即兴,甚至有些笨拙,却和她平日里演奏那些高难度曲目时截然不同。它没有技巧,没有目的,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回应些什么的冲动。
这突如其来的、不属于小提琴的、带着点生涩温暖的音符,让正在“研究”乐谱的苏简棠猛地抬起了头。
她惊讶地看向林霜弦。
林霜弦似乎也被自己指尖流淌出的声音惊到了。她立刻收回手,那即兴的旋律戛然而止。她下意识地避开了苏简棠看过来的目光,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无措。
一抹极淡的红悄然爬上了她冷白的耳尖。那点颜色,在她冰雪般的容颜上,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生动。
琴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变成了温柔的淅沥。
苏简棠看着林霜弦低垂的侧脸和那抹可疑的红晕,眼睛一点点睁大,里面盛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她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扩大,最后变成了一个灿烂到晃眼的弧度。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那惊喜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林霜弦身上。
林霜弦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刚刚触碰到琴键的指尖,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那短暂旋律带来的、陌生的温度。
心湖深处,那层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