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干追兵究竟还有几日杀到中兴城,谁都不知道,留给中原军队的时间并不多了。
对于这样一支出身混杂的军队,最紧迫的问题的便是要明确军规,统一纪律做到上下一体,万人齐出亦如同一人。
而在行军打仗的过程中,口述传达军令的方式太过不便,娄家军向来使用的是旗语和鼓声。于是操练的前几日,众将士们被聚集在校场之上,统一学习如何辨别旗令鼓令。
这些旗令鼓令看似简单,但若想让几万士兵牢记于心、令出即行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些士兵们大多出身卫所,往日里除了象征性地挥挥刀、耍耍枪,大多时间都花在了屯田种地上。最了不得的,可能跟着几百人的小队外出巡防过,却从没置身于几万人的大军之中。
索性卓钺前世早已将这套军令军规铭记于心。这几日操练手下时,他的指令明确,反应迅速,在三营之中他们零九小队是最快掌握旗语和鼓令的。反而是那同营的刘富裕,自己都还没看清哨总的旗语就一统瞎挥,搞得队中十几人一片混乱,挨了不少责罚。
卓钺等人在旁看着气急败坏的刘富裕,都觉此情此景着实快慰,令人神清气爽。只是卓钺知道,习得军令只不过是他们操练中最轻松的一环,紧跟着的才是真正的困难。
果然,三日过后他们的挑战来了。
“这是啥玩意儿。”张老黑拎起那黑不溜秋、壮似铁棍的东西颠了颠,嘟哝道。
那是个长约半丈,重约六斤的铁棍子,铁棍中空似乎可以往里面塞东西,末端有个木质的托柄,一根长约二丈的绳子连着头尾。
众人都没怎么见过这东西,唯独有个猎户出身的小兵说这是火铳,他们老家那里偶尔用这东西来打鸟。可这玩意儿又不便操作,又容易走火,有人被炸掉了条胳膊后便没人再敢用它了。
正议论着,忽听教场一声炮响,众人连忙列队齐整。却见教台之上有一教官阔步上台,手里正拿着一杆火铳。
“你们手里的东西,名为火铳,是京城军械所的能工巧匠研制出的杀敌利器!”教官扬声道,“此物射程极远,堪比十石重弓,威力极强,一发便可击碎盾铁!草原蛮军多精于骑射,马又极快,唯有善用火器我们才可能先发制敌!”
接下来,他又详细讲述了火铳的使用方法。
他仔细讲演了约有半个时辰,又亲自做了射击的演练。那火铳果然威力惊人,经能将百米之外的靶心一击射倒,有些没听过火器之声的士兵们都被惊得连退了好几步。
展演完毕,这教官便吩咐众人以队为单位开始练习。
卓钺转过身来,果见身后的众人一脸呆滞,仿佛刚才的半个时辰都在听天书一般。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招手叫众人过来围成圆圈,道:“说了那么多,其实使用火铳就这么几个步骤:倒药、装药、压火、装门药、装火绳。多练习几遍,便可熟能生巧。你们挨个过来做一遍,如有不对的我再纠正。”
可那效果可想而知。队里有些兵是射箭都能扎到自己眼睛的大老粗,装个药手哆嗦了半晌,药撒了一地铅弹还没压进膛内。还有的根本是脑子瓜不好使,做了第二步忘了第一步,那么多步骤转瞬都能忘个一干二净。
其中又以张老黑更为突出。用惯了大刀阔斧的悍将扣扣缩缩地和手里的铁棍子斗争了半天,手指头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也还记不住每一个步骤是什么。
“往火门里倒完火/药要摇一下!要摇!”卓钺看他又一次做错,顿时也有点儿火了,“你看看你刚才摇了没有就合上火盖?火/药没填满整个火/药池,你发射个鸟啊!”
张老黑大骂一声,顺手将火铳撇给了旁人:“管他射个人射个鸟!反正老子射不来!整那么多事儿比娘们绣花还麻烦,半点没有拼刀痛快!”
周遭众人虽都没说话,但看那表情却都是认同的。
“放屁!”卓钺毫不客气地道,“草原蛮子都骑在马上,又擅长射箭,还没等你的刀擦破对面儿的皮呢,你的脑袋就变成糖葫芦串儿了!如果不用火铳,你跟我说你拿什么和蛮子们拼?”
张老黑愤愤不平的嘟哝了声,却没敢再反驳。他年纪比卓钺大,性子也暴烈,但在正经事上却从不敢跟卓钺顶嘴。众人一见张老黑都不吭声了,纷纷闭上了嘴乖乖去练习。
可这一日练习下来,效果却颇为一般。三十个人里,唯有关曦明和郦长行两人熟练地掌握了火铳的使用方法,可他们却至少需要五个鸟铳手才行。
卓钺脾气本来就不算太好,此时心情更是差到了极点,对着众人怒道:“明天继续练!又他娘的不是认字儿写文章,哪有那么难!”
他顿了顿,瞥了眼郦长行和关曦明道:“郦长行今日表现不错,明天可以学习发射站姿了……关曦明,你不用练这个火铳了,先把刀法练好再说。”
关曦明一愣,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卓钺便挥手叫了解散。
“卓哥!”众人散去后,关曦明一路追着卓钺大步离去的背影,急急问道,“为、为什么我不能继续练火铳啊。”
卓钺步子迈得很快,敷衍道:“你看看你那瘦胳膊瘦腿,跟小鸡崽儿似得。先把身体连强壮,战场上能保命再考虑杀敌的事情吧。”
“可是——”关曦明急着还想说什么,卓钺却已迅速走远了。
众人第一天接触火铳,都是学得一头雾水,还挨了不少长官的训斥,心里更是憋闷的难受。军中有不少如张老黑一般的猛将,臂力非凡、强悍骁勇,往日在军营里也算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可却纷纷在这一小小的火铳上翻了船。
张老黑骂骂咧咧地回了营地,也不吃饭直接进帐子里去了。卓钺眉头紧锁,虽知自己作为队长应该开导开导,可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能言善道、体贴入微的性格,有心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吃饭吧。”他只好干巴巴地对剩下的一众人道,“火铳的厉害你们以后就知道了。每个人都得给我好好练,不然上了战场,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又低糜了几分。
卓钺捧着碗,食不甘味地扒着饭,心里琢磨着该怎么跟手底下的将士们讲才能让这群榆木脑袋开了窍。
然而脑子里的乱麻还没整理明白呢,他的鼻端却蓦地嗅到了一股随风飘来的恶臭。
他本以为是谁的衣服没洗或者鞋子没刷。要知道,这可是一同生活着几百上千个大男人的军营,大家整日操练又没什么洗澡的机会,有点儿味道可太正常了。可卓钺此时嗅到的味道,却有别于汗臭,切随着风向愈发浓郁,那简直像是——
“操!”张老黑一摔筷子大骂道,“谁他娘的把粪缸打翻在饭锅里了!”
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悻悻地放下了筷子。他们闻到的正像是人的粪便放了好几日没有处理的作呕味道。
此时有个小兵悄悄地道:“是旁边十队的小厕……他们本该每日清倒的,可就是放着不弄。我们今早还去说了他们两句,接过他们说要是咱们受不了了就得帮他们倒了。”
每个营地外百米的地方都修有两个大厕,可晚间闭营以后禁止随意外出,将士们若想方便只能在自己帐子后面的小厕解决了,清晨再清倒至大厕。正所谓“自扫门前雪”,每个队向来都只负责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从没有说让别人来清倒的道理。
卓钺咒骂一声,一脚踹翻饭碗站了起来,大步向十队的方向走去。那边也正在埋锅造饭,队长刘富裕正翘着二郎腿任手下的小兵给他端水擦汗,余光一瞥见卓钺气势汹汹地过来,顿时警惕地坐起了身:“干什么你!”
卓钺一指他们帐子后面:“你们的小厕是不是没清倒?”
刘富裕一愣,嗤笑了声道:“你管我倒没倒?自己的茅坑不够蹲了,还管到我头上来?”
“我看你是猪鼻子闻不见臭啊!”卓钺骂道,“就这味儿,你怎么受得了?赶紧找人去倒了,不然看我——”
“看你什么?看你怎么削我?”刘富裕一把推开给他擦汗的一个小兵,冲着卓钺就怼了上来,阴恻恻地道,“了不起了啊卓队长,和我平起平坐以后胆子越来越大了?来啊,打我啊,你看看这次还有没有人护着你,还是会治你个 ‘无故斗殴械斗’的罪名……”
卓钺咬紧了后槽牙。在他心里,这姓刘的小人早被削成了百八十片了,可表面上他也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刘富裕,捏紧了拳头。
小嘎关曦明等人此时也跟了过来,一听刘富裕如此胡搅蛮缠,顿时都恼了起来。小嘎冷森森地道:“军规里也规定了,每队,每天,自己打扫自己的小厕。”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刘富裕懒懒地往地上一坐,挑衅地看着他们,“那你们揭发我去啊。哨总,把总,还是参将?随便你们去告发。”
这混账癞子,是笃定了几人不会因为区区如此一见小事就去找上级长官。军队行伍之中最忌讳背后捅刀子、打小报告的行为,若他们真越级向长官汇报了,无论孰是孰非,定会招来其他人的不齿和白眼。
“再说了……”刘富裕眯着他那双险恶的三角眼,不怀好意地瞥过了卓钺身后的小嘎和郦长行,“你确定那股子臭味是粪臭么,再仔细闻闻,说不定是自己队伍里那些杂种身上的蛮子马臊味呢……”
一抹冷意瞬间划过小嘎的面孔,但还没待他说什么便听“咣当”一声巨响,刘富裕“噌”地一下叫骂着从地上蹿了起来——竟是卓钺一脚踹翻了火上正烧得滚沸的一锅水,差一点儿就泼到了刘富裕身上。
“卓钺!你包天的狗胆——”
“哎哟喂,真不好意思刘队长。”卓钺凉凉地笑道,“小弟脚忽然有点儿抽筋。”
“装什么蒜!你分明是故意的!”
“这话怎么说呢?大家都是同袍的弟兄,刘队长不至于因为这点儿小事就翻脸吧。”卓钺嗤笑一声,“就像刘队长所说,咱们弟兄之间不就是应该——互相多担待么。”
言罢,他再懒得看刘富裕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大步回了自己的营帐前。
那股子醉人的恶臭还是萦绕不去,众人面色痛苦,一口饭都吃不下去。有个小兵偷偷地冲卓钺道:“队长,要不我去帮他们弄了吧。不然弟兄们都这样恶着也不是办法……”
“给我坐下!”卓钺恶声道,“惯着他们的臭毛病!谁都不许去!”
关曦明憋得已经快要窒息了,青紫着一张脸闷闷得道:“那、那怎么吃饭啊——”
卓钺埋头扒拉了一大口饭,嘴噎得满满的:“吃饭还要我教你?你是用鼻子吃还是用嘴吃?”
众人纷纷面露苦相,如同上刑般低头吃了起来。而这几人之中,却唯有郦长行面色平静,姿态优雅,似乎完全没受到气味的影响,惹得卓钺都多看了他两眼:“你定力倒是不错。”
“这有什么。”郦长行毫不在意地道,“我小时候整日在猪圈马厩里吃饭。”
这小子嘴里的话,反正卓钺是半句也懒得信。
这是有味道的一章……
下章让小郦给暴躁大卓报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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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统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