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钺等人徐徐而行,一路上遇到了几波前探的札干骑兵,但却都有惊无险。后又碰到了其他撤退的残兵,终于有了马可以来拉辎重,也同时得知大军如今在中兴卫聚集。兄弟几人又跋涉了近十几日,终于在洪武二十三年的十二月底,来到了应州州府中兴城。
当黄土坡的尽头遥遥望见中兴城的墙垛之时,卓钺不禁驻足长吁一声,心中感慨万千。
没想到竟又回到了这里。
如今自死后醒来时光倒转,已过去了近一月之久,而这场似真似幻的梦境却还在继续。卓钺有好几次深夜不敢入睡,惟恐一睁眼便到了黄泉地府。可每当清晨时乍然惊醒,举目看到的是边境飞沙扬砾的无边壮景时,一颗狂跳的心便又会骤然落回胸膛之中。
如此反复多日,卓钺终于不得不确认——自己可能是被鬼差拘丢了,这才得以重活一遭。
真真儿是倒霉啊。重生的卓钺却没有半分喜悦,满心都是郁闷。
若是什么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重生了还能再享一遍富贵。可像他这种脑袋别在腰上、每日里担惊受怕受苦受累的人生,还有什么过头?若真要把过去受的伤、打败的仗都再经历一遍,那还不如于黄泉之下一口闷了孟婆汤,说不定投胎之后还能换个好命。
都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老天多给了他一条命,总该有个由头吧?可他前生混到顶天儿了,也不过是个小小参将,一没权二没势,每天干得最多的事便是坐在城墙上抠脚,干等着哪一天残废了便可安心回家讨个老婆生个大胖小子。
他这种人,活一次已经是浪费了,还活了两次,图个什么呢?
“老卓!”张老黑回头叫道,“干站着愣什么神儿呢!走了!”
卓钺一惊,郁闷地应了声,拔脚跟上了兄弟们的脚步,向中兴城奔去。
作为应州州府,中兴城驻有五千余人,是应州境内力量较强的一支军队了。而中兴城的城防,也再不是他们这一路行来所遇到的土夯矮墙,而是高近十米的砖块外墙。
主城门外筑也有护城壕,壕后有瓮城,城上设有箭楼、门闸、雉堞;而城墙每隔百米又有矩形墩台“马面”供守军相互策应,外抗敌军。整体看来,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关隘。
“州府的卫所就是有钱啊。”张老黑走过护城壕的吊桥时感慨,“就咱们呆的那个百户所,就是个泥巴巴糊的小破墙,蛮子的马抬蹄子一踹就塌了,更别提什么守城。”
卓钺抿了抿唇角,没有吭声。当年的他或许也会如张老黑一般觉得,边境守军一击即溃是因为城防不强。
然而如今他重生一遭,早已看清军械老旧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他们不敌草原敌军的真正原因是由于士兵惫怠、疏于操练。凭他们这群懒兵散将,哪怕是以中兴城这般的关隘为据,恐怕也难抵外敌侵伐。
入城之后,兄弟几人顿时被卷入了一片混乱的人流。前线溃败的残兵如今都到此处汇聚,乌泱泱、乱糟糟的,将一座好好的州府搅成了一锅粥。
而刚入城的兵将们都挤在人堆里一片茫然,尤其是那些和大部队失散了的人,甚至不知该往何处报道去。于是这城门口处便挤成了一团糟,人喊马嘶车轱辘滚动吵成一片,远处不知是谁在大叫着“往前走往前走”,可这人挨人得早就攮得结结实实的,谁都动不了半步。
卓钺几人在城门口堵了有小半个时辰,才从一个老兵处打听到,新来的兵将要去守备署衙门点卯。
“那处儿啊也是一团浆糊。”那老兵剔着牙缝儿含混道,“有人来了三日了,愣是没挤进衙门,更没挂上牌,再这么下去人干脆全逃了也怪不了咱们你说是不……你们啊,还不如找地儿歇着,等等再说吧。”
“咋整!”张老黑顶着一片混乱人声冲卓钺喊,“先去衙门挂牌,还是先歇着?”
前方的溃军少说也有三四万人,刨去战损,也有个一两万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蜂拥涌至中兴城,短时间内的确是难以安顿。卓钺心里明白,接下来几日,他们几个可能连带屋顶的床铺都睡不上。
“先去衙门。”卓钺还是道。
不是为了挂牌,也不是为了和大部队汇合。他心里挂念着一个人……要去找一找。
兄弟几人穿过拥挤的街道,一路往守备署衙门去。然而在距衙门还有几条街的地方便被堵得走不动道了,路中央堆得全是要去点卯的兵将们,有些甚至席地而坐准备要炊火做饭了,一问全都是来了至少有一两日了。
“卓哥,要不咱们也先别急了。”小嘎贴近卓钺低声道,“这天寒地冻的,晚上要是没铺盖睡得赶紧生生火,不然该冻着了。”
卓钺叹了口气,正想让他们先安置自己再去左近找找,却忽听身后有一人大喊:“哥——卓哥!”
卓钺猛一回头,却见人流里有一少年高高蹦起露了个头,拼命冲他们挥着手。卓钺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儿顿时一松,出了口气低低笑骂了声。
那少年身法并不灵活,身量也不高,被挤在一堆人高马大的兵将中又是挣扎又是告饶,好不容易才冲了出来。他急得满头是汗,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尚待稚气的白皙面孔上全是呼之欲出的欣喜之色。
“卓哥,黑哥,嘎子哥!”他大呼小叫地跑近,“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
卓钺一声不吭地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揽入怀中,狠狠按在了胸口之上。
“唔!”少年被卓钺拽得一个踉跄,后半句话全堵了回去。他有几分错愕,但立刻也十分动容地回抱住了卓钺的肩胛,闷闷地道,“哥我没事儿,别担心啊。我就是太想你们了,见到你们真好啊呜……”
“行了老卓。”张老黑抱臂站在一旁,嘲笑道,“你再搂小关一会儿,他又该娘们儿唧唧地掉眼泪了。”
卓钺深吸了口气,放开了怀中的少年,双手却依旧紧紧按着他的肩,细细打量他的眉眼。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尖儿悄悄地红了,扭捏道:“我真没事儿。你看,油皮都没擦破一道。”
他此时的确是安然无恙,脸色甚至比卓钺几人还要红润些。但无人知道,卓钺上一次见到他时,眼前这鲜活的少年已是一具冰冷的残尸。
……
烽火漫天,刀剑如雪。这冰火交织的土地上已宛若一片炼狱,嘶吼、惨叫、踉跄的人、跪倒的马皆化为一片虚影。
他麻木地挥着宣花斧,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究竟是哪里错了?
不过是一趟普通的巡防,他们为何会被逼到如此走投无路的境地?
“哥!”有人顶着震耳的火石声厉声大吼。
他怔怔回头,僵直的双目中霍然撞入一张被血污染尽的脸。头盔之下,那年轻的面孔已满面飞土疮痍,那双瞳孔中遍布血丝,眼角渗出的泪水正将尘土化为泥泞。
“哥,我要告诉你……”少年狠狠揪住他的手臂,嘶声喊道,“我后悔了,我、我早该告诉你——”
而他心跳如擂鼓,浑身的血都在往脑袋里冲,耳朵里是一片“咚咚咚”的轰鸣根本什么都听不清。他踉跄着想推开少年,让他滚远点儿,这可是战场!保命要紧。可少年却似被魇住了似得,疯了般拽着他不肯撒手,满面痴魔癫狂。
“哥!这次巡防,其实——”
其实什么?他永远无从得知了。
随着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那后半句话被火石声淹没,他的眼前骤然黑红一片,万物倏忽归于寂元。
怎么了?他茫然的想。我怎么了?怎么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什么这么烫,他的脸上怎么会这么烫!是火么,是火烧了他一脸么,还是——还是——!
他剧烈地喘息着,拼命眨着眼睛,可双目剧痛眼前一片赤红,呢喃叫着少年的名字时,口中尝到了腥苦粘稠的味道。
血的味道。
他嘶哑地干吼着,逐渐开始嚎哭,可发不出半点声音。又或许是双耳具聋,再听不到自己的喊叫。他拼命伸手去摸索着,拼命瞪大眼睛,淅沥的血块顺着脸往下掉,混入他的泪水,仿佛在泣血。
眼前的少年,已被一铳轰碎了脑袋。
缺了头的尸身,还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态,执拗地站在他的身前,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臂膀,仿佛想将所有的危险都挡在自己的身后。可这天广如罩、地阔似炉,沙场是无边的炼狱,这孩子却是个连大刀都扛不起的瘦弱身材,能护得他了什么呢。
真傻。真傻。
白白葬送了性命。
……
“卓、卓哥?”关曦明惊诧不已,“你——怎么哭了?”
卓钺蓦然惊醒,眼前的一片血红褪去,却依旧模糊——他不知何时竟泪湿了眼眶。
张老黑怪叫了声,小嘎双目一凛箭步上前,一把将卓钺转向自己细细审视他:“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操,没事儿没事儿。”卓钺赶紧擦了擦眼角,在几人的瞪视中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一向是流血不流泪的性子,忽然一下子这么感性,也难怪众人觉得怪异,“我就是——”
“飞沙眯了眼睛?”
众人一僵,缓缓扭过头来,看向说话的人。却见郦长行斜依在车驾之上,抱肩挑眉看着他们,似乎是觉得这一场“兄弟重逢持手相看泪眼”的画面颇为有趣。
“这是谁?”关曦明奇道。
卓钺骂了声,毫不客气地道:“现在已到了应州州府,你该滚蛋了。”
郦长行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被踢脏了的裤脚,含笑道:“到了时候我自己会走。现下我刚来此处人生地不熟的,蹭一晚上你们的伙食,总可以吧?”
还真是个属狗皮膏药的。卓钺心中虽然不爽,却也懒得管他那么多,转身和其他几人商量如何生火做饭,打算今日便在这街上凑活一宿了。
小关就是那种和女孩子说话都会红脸的乖弟弟!
真的敲可爱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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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