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青梅 第74章 虚白

安乐王，李君……李君……我记不清了……

那岁那年之前，我从未与安乐王说过话，次年之后，我也不知他的名与字。

多年前，先帝登基，我见过安乐王一回。

数年前，先帝驾崩，再见过一次。

细想起来，那年之前，洛阳的安乐王，我只见过这两回。

安乐王生在洛阳，衡王妃长在洛阳。

他二人自小相识，亲如一家。

安乐王无诏，擅自入京，说的是为冯太后贺寿。

郡王一入长安，最先邀见了青梅竹马的宇文娘子。

衡王妃，人在京兆，举目无亲，安乐王独来长安，他二人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兄妹相见的第二日，衡王妃独自笑着到我身边来，她说，多年前，安乐王随父母兄长入京观礼，出了长安一回洛阳，就脱了华服入了道……

她问我，你可知为何？

安乐王入道也好，入墓也好，削发也好，削头也好，李家儿郎所谓何故，与我何干？

我并不想探究。

不等我想，不等我猜，衡王妃笑着告诉我。

“安乐王……都是为了你，妾昨日才知，大王入道多年可都是为了你呀……”

衡王妃满脸堆笑，我没有半点动容。

是我挽弓逼他脱衣入道，是我执剑迫他独身不娶？

又来一个颜相……我暗自嫌恶。

“那年，安乐王初到长安，一见你就喜欢，只是那会子很是不巧，你得奉先帝御旨嫁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他这番心思谁也不肯告诉，一概不能说，就藏在心里，他是父母也不知，兄弟也不知。从那之后，安乐王为你入了道……是你误了他！如今正好，你遭圣人废黜，和颜家翻了脸，得罪了整个长安，一时没脸一时没命，早没了声名，也……毁了容貌，安乐王待你痴情，乐人……舞姬……你那些荒唐旧事，他并不多心，更不去计较，从前往后，他待你如初，只要你立誓不再犯，你可嫁他。”

衡王妃说得兴起。

“这番话，大王只与妾说听，妾不愿安乐王多年苦等，今日贸然做主为你二人挑破窗户纸，大王的绝密心思，妾也只说与娘子听，你二人郎才女貌，若能佳偶天成，绝不辜负天意人力。”

她独自喜乐。

“皇太后生在春日，安乐王秋日入京，心意全在你，大王会在长安守到明年初夏，只为等着娘子，到那时，娘子若肯一同前去洛阳，大王便会向皇太后请旨赐婚，安乐王绝不强求娘子，大王好生体贴……娘子瞧瞧，多好的一位郎君……长安哪位李王比得了他？”

她满脸快意。

“洛阳侯就要嫁去洛阳了……明年之后瞧不见你同圣人争斗，虽说有些无趣，可你二人就这么你死我活地斗着，两败俱伤总是不好，你去洛阳，终究是合了安乐王多年夙愿，这才是美事一桩。”

宇文无攸，她替我的婚事，做了主。

安乐王，好厉害的算计。

他一字不说，他一面不露，他一文不出，他一力不出。

我没从他那儿得到一金一银半点好处，反倒欠下他数年光阴，万千情意。

他与我平生只见两面，衡王妃瞧着，应是我欠下他两辈子的债。

宇文娘子心直口快，全无心机，可做言语打手，最好利用。

李家儿郎，除了先帝，就属这位安乐王最有心术。

圣人若有他这副百折回肠，我早死了千百回。

李二郎若是似他，也不必日夜守着通化门。

李三郎若是如他，我早被折磨得尸骨无存。

世子之争，太子之争，天子之争，生来争夺不休，圣人若是个良善之辈，我反倒瞧他不起。

从我往上数三代，竟无一个善类，我若是心慈手软，当真辜负三世毒血。

安乐王，一个身在洛阳的富贵闲王，一辈子没见过郭贵妃的好命人，他却心机深如沼，心眼多如细雨，想来就是个天生奸邪之人。

他从来不知我的真正面目，只瞧我一张芙蓉面便也情根深种，左不过就是个见色起意的中人，哪配他人说一个好字。

有心机，有手段，会算计人，想让我先有愧意再对他生出爱意。

做梦！

喜欢做道士，那就继续当。

他心觉我深欠他的万般情意，那就欠着呗……

安乐王心思深不可测，那时能谋划着娶我，将来也能密谋着杀我。

衡王妃说他心思澄明，我瞧着分明是浑如烂泥。

他与我耍心眼，我自然还报他心眼。

衡王妃问我，究竟意下如何？

“明年的春光，自然要等到明年花开之时再说。”

我不咸不淡说着。

“这样好的郎君，这样好的姻缘，你竟还不要？大王就该一棍子将人敲晕，把你绑去洛阳……他不该与你说理……”

衡王妃丢掷扇子，临行前只丢下一句。

“等安乐王求来上谕，妾看娘子可还敢抗旨不尊？”

上谕，我偶尔也尊。

要我跪膝在地换他称心如意，简直痴人说梦！

宇文娘子怒而出走，我只道，恕不远送。

洛阳的王到长安来，想做长安洛阳的主。

他分明不是圣人，却要摆皇帝的谱。

安乐王不强求，我便要对他感恩戴德？

又一个颜相，又一个郑少卿，又一个齐王，又一个三郎，又一个圣人。

我所厌恶之万相，全聚在安乐王一人之身。

那年七夕之后，圣人龙体渐渐恢复，圣驾便从太清宫回到太极宫。

洛阳安乐王入住长安，不住道观不住佛寺，不住王府不住王宅。

太后御赐永福坊的宅子，圣人赏下长乐坊的院子，大王一概推辞不去。

李王无住所，岂不惹人笑话，安乐王求告皇太后，随即住进了太清宫。

大宁坊太清宫，兴宁坊洛阳府，从前的我不曾留意，那日仔细一瞧，这两处宅子虽各在一坊，实则只隔着一条街，四道墙。

临近相伴，近在眼前。

安乐王，不仅是李家的王，也是冯家的郎。

他母亲燕王妃，是冯太后的孪生妹妹。

安乐王与圣人同年而生，同月而生。

母亲是双生子，父亲同是李家王。

人人都说，洛阳安乐王与长安圣人，处处十分像。

相貌无二，神态趋同，身高类同，身量譬如，言行如一，就连声也如似。

远看，就是一个人，近看，像是一对儿同父同母的孪生兄弟。

可我瞧着，一点儿也不像，他们二人，只有讨我厌的模样，十足得像。

安乐王，既是圣人的族弟，也是冯太后的亲外甥。

又因是洛阳王族，王无谋反之意，于李家大位从无半点威胁，太极宫不曾忌惮，真可谓是受尽恩宠。

我想一箭杀死他，我却不能一箭杀死他。

不单是我，即便是太极宫那位皇帝陛下若想杀安乐王，也要绕着脑筋重重思虑一二。

我入道避世，是个假道学，安乐王一同我。

皆为婚事、情爱所迫。

九重天那位天子，却是个真道人。

自安乐王入住太清宫的第一日起，太极宫圣人便常诏大王入宫陪伴，说是谈论道法衍说道经。

我心暗想，也不知这位洛阳来的安乐王在不忘言面前，几时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