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青梅 第27章 不白

“当今陛下是我的亲姑父，座上冯皇后是我的亲姑母，东宫皇太子是我的亲表兄……将来……会是我的亲夫主……”

这是，冯娘子入太极宫的第一日。

她未卜先知，神机妙算，戏说将来，正巧一字不差。

“我年华如翠李，容貌胜过春花，谁要给老皇帝做皇妃？”

冯娘子居高不下，踩着太极宫的地界，逼问小宫娥。

宫女皆跪地低头，不敢言声，不能遮拦。

“我的姑母是皇后，我的兄长是太子。皇后乃是冯氏，太子也归冯氏。皇后仪仗要比贵妃尊贵，端淑得胜过淑妃，贤德需得强过贤德二妃，冯后要赢遍天下女子，更要骗过当今圣人。姑母为保尊贵，为护端淑贤德之名，这才疏远了母族冯家，你们生来蠢笨，瞧看不清，我且知会一声。”

这是，冯如漱入丽正殿的第一夜。

“圣人，陛下，天子，早就是个不能多看的老伯，太子殿下多年轻？”

无人作陪，冯娘子独自笑得欢快。

圣人，正听着，不能多看的老伯，正看着。

“将来，冯皇后会是冯太后，皇太子会是新君，我是冯家女儿，是丽正殿的亲侄女，是少阳院的亲表妹。皇后姑姑，太子表哥怎会不疼我？再过不了多久，我会是圣人亲封的太子妃，我会是新君亲封的新后。我的父亲会做宰相，我的母亲当是国夫人，我的几个兄弟，封王的封王，承爵的承爵。一门三公算不得荣耀煊赫，等皇帝姑父薨逝，太子表哥继位，我们冯家……他们李家……用不着几日，便能叫得冯半朝。你们可知，李家的天，有一大半儿是冯家的地？李家的碧海青天，不过是我们冯家踩脚的黄泥巴地……”

冯娘子笑着劈李家的天，乐着割李家的地。

丽正殿冯后，永乐殿李皇。

天下的两位主人正静静地看着，听着。

太极宫满宫噤声。

圣人在前，皇后在上。

无人敢打搅冯娘子指点江山、贬谪李族、大封冯家，谋朝篡位。

“颜家，不过一时新鲜。颜氏子孙，他们一门上下，男男女女，一家子没有能活过三朝的气数……”

这话，对也不对。

冯如漱俯身，“你们跟着颜家，不扶冯家，争做那个杂种的耳目，胆敢不做我的帮手？等到以后……等到圣人千秋万代，百年之后，等我得了势力，先挖你们的眼，再斩断你们的舌，砍了你们的四肢，叫你们哭不能哭，说不能说，爬着走，滚着逃，让你们生不如死，死不能死……”

冯如漱威吓小宫娥，她心思真假，无人定量。

她伸手要“挖”宫娥的眼，她低头要“砍”宫女的脚。

小宫娥低声抽泣，冯娘子笑声满堂。

“你身边，先前那个，最是恭敬，如同六郎，也最懂礼数，今日，怎换了这个？”

圣人发问，详问皇后。

抽泣声，哄笑声，一刻间，戛然而止。

“新的不好？”

皇后不答曰，反请问圣人。

“不好不好，她是你弟弟亲生亲养的，样样都像极了国舅，且不如常人，亦不能善言辞，皇后瞧得见好？朕是难瞧出半点好来。”

圣人皇后，夫妻闲话，无人敢出声赴死。

“既然样样不好，妾这就命她回去。”

母后，笑着说话。

从前，冯娘子会说话，却又不会说话。

这之后，冯如漱终于学会了说话，却又不敢言了。

“来人，拖出去，即刻杖杀。”

皇后下令，无人敢不听。

“姑母，姑母……姑母……”

冯如漱跪地求饶，不肯赴死。

圣人叫停。

无人敢不从。

“打二十板子，罚去掖庭。”圣人转而怒道。

“姑父，姑父……姑父……”

冯如漱苦苦哀求，被内官捂了嘴，活活拖了出去。

这是天家皇宫。

不是日中之后，人来人往出入无拘，买卖东西的长安东西二市。

葭莩之亲，登不得台，三亲六眷，算不得数。

圣人皇后，自然不会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为难。

当然，率真纯心的小茶，必然不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外戚专横，左右皇权。

冯仆篡李朝，帝后皆不容。

壁立千仞，寒冰千里，在这杀人如杀芥的太极宫，冯娘子赤着脚走。

血淋淋，惨兮兮，伤己又害人。

口无遮拦，目无尊法。

一人失仪，满殿受罚。

天子大怒。

宫娥受了戒尺，内官挨了打，女官降了位分，学士扣了俸禄。

那一天，丽正殿所有当值的宫人，全都挨了处分。

圣人亲口下诏，即便是皇后，亦不敢多言。

成王大逆不道，国舅罪大恶极，冯娘子犯上作乱。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主子不仁厚乖顺，受苦，受罚，受罪的，多半是丽正殿的宫人。

宫人有怨，却也不敢妄言一字，只敢说一声，冯娘子的根脚，果然承自国舅。

冯家人一脉相承，半点不予变通，反而变本加厉。

冯如漱半身伤痛，被抬出丽正殿的那一天，是我第二次进掖庭。

国舅挨了一百杖，仍不记教训，其女只受二十杖，依我看，委实有些少了。

冯家人，就该依皇后言，烧族谱，灭全族。

太极宫，可不是人待的地儿。

李家圣人皇后，既是明君贤后，亦是恶君毒后。

我常在明君贤后身边教养，怎会是乖巧不伤人的狸奴？

热滚滚的汤药盛在瓷碗里，无声无息散发着药力。

一击杖杀，这是皇后娘娘对母族最后的仁慈。

重罚留命，让太极宫痛苦消磨性命，让人慢慢熬死在深宫掖庭，这才是最圣人最重的天罚。

滚热的汤药，冯娘子吃了一脸。

凡事皆有代价。

国舅夫妇费力费心，将冯如漱送进太极宫，送到我手里。

可惜，如荻柔弱良善，好在，我有恶毒死性。

冯家人既落到我手里，如荻的伤，如荻的病，如荻的命，我必然要她千倍百倍奉还。

冯家娘子，几句话得罪了圣人皇后。

圣人重罚，皇后欲杀。

丽正殿避之不及，掖庭人人可欺。

欺软怕硬，欺弱怕恶，人之本性。

瓷碗闷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我无需出言羞辱，更无需亲自动手。

太极宫，全是我的耳目，人人皆是我的帮手。

六宫中人最会瞧人脸色，掖庭尤甚。

我要让冯如漱知道，冯家宅院中的无尽险恶，如荻所遭受的一切，只是她冯如漱命中的小险小恶。

太极宫，才是真正的无边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