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青梅 第19章 抢白

香气缭停，生灵屏息。

圣人亲临，天威神降。

转息之间，福王对皇后的怨怼，对太子的妒恨，对我和宝玳的憎恶，以及为舅家鸣不平的丝丝正义，如暑日曝晒，片刻瘫化为雪水，尸骨无存。

他也知他言语狂悖，语焉犯上，行径作乱，不顾伦常。

为李家，为天家所不容。

国舅骨软，巨声倒地，四肢作甲，龟缩于太极宫丽正殿，试图永世不出。

一刻之前，冯家所有的大言不惭嚣张邀功，在圣人面前，匿迹了，无声无响了……

福王两眼飘然，左右环视后，陡然跪服。

他双膝跪帝，长跪不起。

李三郎，不尊生母，不敬兄长，不爱弟妹，不重臣下，又怎会敬畏尊爱生父？

他惧怕恐慌参拜的，是太极宫的皇帝陛下。

李王，冯仆。

欺男负女，欺善怕权。

这对奸恶舅甥，独具自私，险恶同丑，戴着愚蠢的面纱，打着坏心眼儿，专给皇后添难堪，偏给当场所有娘子没脸。

昔日为臣，他日为君，一年为王，一年为囚。

君君臣臣，反反复复，朱朱白白，生生死死。

臣可忍辱，君不可辱，男女皆同。

殿中女子少有软骨之辈，此后一旦得势，自然要他们二人，拿命来偿。

一时间，宫娥、女官、内官、宦臣皆跪倒。

国舅，福王下拜，共同等待天罚。

天威雷霆只见闪，不响轰隆。

暴雨不曾降至，大雪狂风蓄势待发，圣人的脚步声正霍霍刮骨。

主上那双慧眼，是真人的狂蝶，双蝶正在巡视他的漆园。

几眼瞧看，一圈过后，蝴蝶落在那根十足趁手的球杖之上。

我会意，眨眼间，将其双手呈上。

乐阳公主不同往常，她既没有往圣人怀里扑，也没有依偎着皇后，更没有追随太子，她只是紧紧抱着我的手。

那一天，她的父亲不像父亲了，她的母亲不似母亲了，她的兄长不是兄长了，就连年幼的小公主，也察觉到了异样。

太极宫，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更没有兄长。

只有，圣人，皇后，以及太子。

“三郎，怎么不同姐妹玩步打球？”

圣人把玩木杖，语气轻慢。

天子的威严若有似无，君权藏于嬉笑之间。

陛下问，福王答。

“此乃女子玩物，公主娘子们的消遣。皇子之中，唯七郎八郎嗜爱手熟，儿如今眼生手生。舒王衡王年少无知，人如盲流，儿已年长懂事，能为皇帝陛下分忧了，岂可再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李三说罢，圣人瞧向皇后，笑道：“三郎大了，也知为君分忧了，臣为皇后道喜。”

皇后嬉笑不出来，望其面色，似乎气有不顺，我牵着乐阳，行至冯后身畔，为之顺气。

圣人转向，又问福王，“不知大王，如何为君分忧？今日此行，又是意欲何为？”

圣人自在逍遥，言语轻快，福王晕头转向，汗飞声颤，“儿听闻，父亲有意擢升舅舅，母亲几次不许。从前，因那郭氏为祸，母亲与舅舅有些误会。现下，郭氏全族业已伏诛，姐弟之间，即便是死结，也该解了冤仇。母亲是一国之母，舅舅是当朝国舅，舅舅未得封赏，圣人皇后不赏便是罚。舅舅在朝中窘迫，群臣时常说论国母国舅的笑话，儿不忍母亲声明受损，不忍舅舅难堪狼狈，故而携了舅舅与母亲进言，儿臣是为父皇母后分忧……这本是太子分内之事，东宫事忙，兄长未能有详尽之处，难免疏忽，儿臣是为皇兄分忧。”

福王只认舅父，不知生母。

李三亲疏不分，皇后，皇太子，我，恨不能立刻将其就地正法。

丽正殿中，唯圣人有余闲耐心与他周旋。

圣人看向皇后，接着笑道：“瞧瞧，咱们的三郎，多贤明，会传扬天子圣意，又懂体恤母家舅舅。圣人的儿，皇后的儿，远不能及。福王，一代贤王，国舅教得好啊！”

贤王，低头不语。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国舅声若蚊蝇，命如悬丝断线。

圣人肃穆威慑，忽问，“鹤奴，狸奴，你二奴言说，东宫，颜家，眼下，该如何为君分忧？”

东宫，颜家，储君，权臣，而今，都该如何为君分忧？

主上收笑发难，皇后消气端坐。

帝后同问。

福王疯言疯语，不足为惧，帝后驱之若虫瘿，杀之如鱼卵。

圣人亲传太子治国之术，皇后面授我辅政之能，自然是要时时查问，遇事查验。

太极宫，从头到尾只有一位君王。

圣人几十年亲自孕育，而今，一朝分娩。

不管亲儿、养儿、亲女、养女。

李朝，才是圣人亲亲的儿，更是主上娇娇的女。

行将就木的前朝，嗷嗷待哺的新朝，眼下，枯木逢春的王朝，才是圣人唯一的嫡长亲生子。

人人都想啃食稚子鲜美的皇族血肉，都不愿养其虚弱的幼体病躯。

为了稚子康健，圣人能割肉放血，能以血肉亲养。

圣人宠爱贵妃，却不盲宠薛家，贵妃不愿割肉放血，故她只能是贵妃。

主上几回欲赐冯家高官厚禄，真心裹着假意，是试探亦是猜嫌，皇后有识人之明，善辨是非，故皇后端坐后位。

圣人要为他最疼的亲生爱子，择选明主新君。

太子舍得割肉，愿意放血，稚子爱吃他的血肉，故他是东宫皇太子。

李家在左，颜家在右，我牵扯其中，久久不能离场。

圣人在上，我不敢不割肉，不敢不放血。

眼下，前朝后宫，太极两仪，东都西都，只有一桩要紧事。

今岁之春，郭氏乱政，扰乱春闱。

是年科举，如我这般大字不识百个的，竟有七八个进士，无一例外，他们全部都是郭氏的亲人同党。

郭氏乱李，明令天下读书士人，进士不第。

圣人一扫郭氏之乱，欲宣告得位正统，更欲彰显明君神威，拉拢天下士人之心。

于是，今年的春闱改成了秋闱，到此，秋闱在即，这才是圣人心中的重中之重。

太子能舍肉喂婴，自然是为了他的太子之位，我愿放血哺幼，自然是为了我自己。

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试探圣心，看准分寸，不能多言亦不能少言，这便是二奴的为臣之道。

我与太子四目相逢，转瞬相错，不多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