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边见一串好话说出去,昼起还冷冰冰的一眼不发,像是被山中猛兽盯着似的,窗外雷鸣暴雨阴沉沉的,不禁心下生寒,裹紧了被子。
禾边这才惊觉自己以前多么大意,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片面。总以为傻子前世给他收尸,便或许是心善能可怜他,哄他当打手。
他压根没想到训鹰的人一朝也会被啄眼。
一想到傻子轻轻抡起拳头,能将两百来斤的王三郎挥出三丈远,禾边顿时吓得浑身紧绷,这下连眼睛都钻被子里去了。
他双手紧着被子,好像给自己垒上了一个躲藏的坟包。
被子里又黑又闷热,外面昼起一直没动静,禾边内心越发害怕,连呼吸都抖了起来,而内心深处还涌出一股陌生的酸涩懊恼的复杂情绪,不待他明白为何,被子被外力不容抗拒的掀开了一角。
“你,你!”
乍见昏光,床沿边上还坐着一个野兽般高大的人影,只要微微抬手,这床和他都得四分五裂,禾边惊得眼皮哆嗦脑袋一片空白,只本能地抱着脑袋,“别,别打我。”
昼起道,“我哪里打你了?分明是你自己以为我要打你。”
昼起见禾边反复重复别打我,已经听不进去话了。
怎么会这样?
仔细一看,禾边脸色苍白唇色都开始发紫,这是出现了应激现象。
他皱了皱眉头,离开了床边,退到了门口,果然,一直憋气的禾边才急剧呼吸几口,冷气入肺又急又呛,咳嗽几声把脸都涨红了。
昼起喊张梅林端一杯热水来,正在屋檐下震惊这暴雨的张梅林,吓得一跳,连连点头说来了来了。
可农家不待客哪有什么热水的,张梅林想说只有冷水,又怕对上昼起那冷脸,正发怵时,昼起道,“没有热水,早上煮的米汤也行。”
张梅林一想也是,这傻子还真是体贴入微。
张梅林用瓷碗端了米汤进了屋子,刚到门口就吓得不敢进门,只见禾边裹着被子满身抖,那眼神涣散像是惊惧又无处可逃要窒息的模样,她慌乱中看向昼起,企图让傻子自己端进去。
昼起道,“心虚?是不是在他小时候,你们虐待他了。”
张梅林想张口反驳,可对上昼起那冷沉的审视和压迫,外加上畏惧禾边有祖宗保护,嘴巴居然比脑子先行动,她慌里慌张全抖了出来。
“他,他小时候七岁多,来到家里后,发现,发现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就偷粮食偷钱要跑,被我男人抓住后天天打,夜夜绳子吊,后面打怕了,我就叫田晚星给他偷偷送水送吃的,我也说几句好话,叫他想开点,留下来乖乖听话,还能活着有饭吃。”
“偷钱偷粮食?”昼起的反问带着偏袒。
张梅林缩着脖子支支吾吾,“不是偷,是是他干一年活应该得的口粮和工钱。”
“不过你放心,后面他长大了一点,我们就没打他了。”
可禾边好像也忘记了小时候那一年一直被打的事情,只记得只要乖乖听话努力干活,他就会有吃的,就会得到一家人的夸赞和关爱。
但是禾边一看到像他男人田木匠那样高大的男人就会吓得浑身哆嗦,瞬间血抽干了一样苍白,所以他的胆小是村里人人都知道的。
所以张梅林第一次看到禾边带了个比田木匠还高大的傻子回来,当时还很惊诧。
现在看到禾边这浑身发抖眼神涣散苍白的模样,分明就是小时候见田木匠就发病的模样。
张梅林一下子就怕起来,怕禾边想起以前忘记的痛苦,变本加厉报复她,只想昼起把米汤送进去。
“都是都是我男人干的,和我可没关系啊。”张梅林害怕得很,居然克服了对昼起的恐惧,胡乱把瓷碗塞他手里就慌张跑出去了。
猛烈晃荡的米汤差点撒出来,被昼起轻轻稳住了。
他试着走近禾边,对方只低头抱着脑袋重复别打他,对外界好像失去了感知。昼起把碗放一旁桌子上,伸手拉着禾边的细弱的手腕,给他输入精神力,这手腕过细,好像窗外暴雨都能将这手腕砸裂。渐渐地,禾边粗重混乱的呼吸平静下来了。
禾边麻木呆滞的眼睛动了动,嘴边有些热意,香得很,他慢慢抬头,只见昼起拿着木勺喂他米汤。
昼起见他一头冷汗浸透的狼狈,只呆呆看着自己不动,也不张嘴,便把木勺送自己嘴里试了试,并不烫,昼起又盛了勺还是吹了吹,“来,不烫了。”
禾边像是不适应别人喂,张了一下缝隙,而后又紧抿住了,不知道怎么吃。
昼起也不会喂人,只把木勺往禾边微微张开的嘴角缝隙里送,有些僵硬地看着禾边的眼睛,“乖乖的,喝了就好了。”
禾边忽的低头,木勺的米汤糊了他一鼻子,他呛声咳嗽一下,而后双手埋脸,昼起有些不懂,只以为他不舒服,就静静等着。
可没看一会儿,湿润的液体顺着手指缝隙滴答落在木勺上。
他哭了。
哭得没有声音。
昼起意识到这点时,心里紧了下,他抬手摸了摸胸口,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时,禾边抬头泪流满脸地看着他,突然扑他怀里抱住了他。
昼起右手的木勺里的汤差点晃掉,幸好昼起反应快及时稳住了。
禾边埋头哽咽道,“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昼起道,“你叫我哥哥。”也看他可怜。可这话,昼起现在知道是不能说的。而且,他每晚都输入精神力修复禾边,在昼起看来,这就是他护着的养着的人。甚至很快就明白了以前人养宠物养花草的心情。
禾边咬牙,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只想不要再骗人了,“我那是哄你的,我压根就没把你当哥哥,就哄你给我镇场子,让你听我话。”
昼起没回话,只想起身,结果禾边抱他更紧,居然呜呜咽咽哭出声了,“不准走,你是不是生气要抛下我了。”
“呜呜呜,我知道我不好,最近总拿你撒气,但是我也控制不住。”
决堤的泪水好似积压多年的委屈害怕和惶恐,这下子全都倾泻出来,夏天布料薄,很快昼起胸口湿哒哒深了一大片。
昼起右手好不容易稳住的木勺又差点撒了。
“不是,没生气,先喝了再说。”
禾边抬头,观昼起脸色眼神平静无波澜,和往常无差别,只那深潭的眼底映着他的丑陋和狼狈,还有他水泡红肿的眼睛。
禾边又气上来了,可想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于是又闷闷不乐压下来了。
昼起顿了顿,沉默好一会儿,才把长话组织好,“你不要怀疑猜测了,我是真心待你当弟弟。我也知道你之前被田家人哄骗怕了,觉得我背后又有什么阴谋,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火生气想看我藏不住后的真面目,但我没有,不论这个世界还是以前的世界,你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禾边被这话听得一愣一愣的。
昼起这个哑巴居然能说这么长。
昼起好像不傻,而他还把人当傻子欺负……
昼起好像真的说明白了他自己都理不清或者忽视的想法,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可就是忍不住对昼起发脾气。
禾边道,“对不起,我今后会忍住的。”
昼起道,“无妨,我长你很多岁,不至于和你小孩子置气。”
禾边看着昼起胸口湿哒哒的一片,耳朵有些热了,他还扑在人怀里没起身,可他就不想起来,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多暖和多安心啊。
他埋头蹭了蹭,然后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道,“既然都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了,抱一抱也没问题的。”他说着,偷偷把昼起自然垂在床边的手拉了起来,环在了自己腰间。
“就是,就是以后你要这样,哥哥你学会了吗?”禾边瓮声瓮气声如蚊呐。
“记住了。”
昼起低头看他,禾边那双耳朵似乎红得快滴血了,头也埋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