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夏衙内家里有许多市面上都买不到的藏书,他想过来借一些回去研读抄备。”邵远皱眉头,“也不知说得是真是假。”
这个倒是不用怀疑。
邵堂德行人品不好是真的,但是学问好也是真的。而且他也足够勤奋好学,即便是旬休回绿河村那一日也是挑灯到夜半二更才吹灯睡下,十分刻苦。
她想了想,终究是怕惹上麻烦,拐了拐邵远:“你跟上去,看他今晚上有没有地方歇,要是没有,把他带到咱们这里,我去借周娘子旁边的小屋子将就一晚上。”
西屋的三间房有两间是正经大厢房,只有一间小耳房,应该是当初这座院子里伺候的仆妇守夜的,过于窄小,因此周娘子只把它当作空屋子锁着,放一些杂物。她要是去借一夜,想必不是难事。
周娘子不缺钱,左不过明日买点吃食送给棠姐算是她的谢礼。
邵远不理解,“咱们刚刚才骂了他,又让我去找他,我不去。”
朱颜没时间跟他细说,只道:“你先去,要是他不来,大不了你自己回来就是。可若是出了事,你爹你娘第一个不放过你,咱们现在这状况,可经不起折腾了,我也还不想回村里去呢,你别让我失望啊。”
邵远虽然依然心不甘情不愿,可三两句话已经被她说服,不再死犟,起身追了出去。
此时外头天擦黑了,路上偶有行人匆匆,邵远熟悉路,很快就追上了不大认识檀州城路况的邵堂。
见他抓了个卖炊饼的小哥问夏知府的住处,得了指引才匆匆而去。
邵远不近不远地跟着他。
没一会就到了夏知府从前的宅子,这条巷子就两户人家,一左一右很好找。
有门房小厮开门,不认识邵堂,连话都没听完就要关门,邵堂赶紧伸手拦住自报家门。
拿眼撇他的小厮却直摆手:“日日都有人上门自称是我家郎君的好友,难道每一个我都放进去?这位学子,看你也是个斯文人,别找不痛快了,也别让我为难,要是动起手来难看的是你,还是快些走吧。”
邵堂脸上青红交加。
可他顾不得丢脸,反正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他可是帮方教谕抄了五卷心经换来的这个外出机会。
“小哥,劳烦你帮我通传,我是升元县的邵堂,你只要给衙内说一声,他就晓得了——”他语速极快,不顾形象地拉住了门房要关门的手,“我要跟他说夏知府的事,很紧急!”
门房小厮本来想嗤笑他说胡话,可转念一想,这邵学子他虽然没见过,但看这神情却不似作伪,又涉及到老爷,顿时有些犹豫,关门的动作就慢了一些。
邵堂看有机会,赶紧得寸进尺挤了进去,“小哥,不会让你为难,这里是一点茶水钱,辛苦你跑个腿。”
小厮手里被塞了一把钱,抬手一看有十几个,虽然不多,但蚊子肉也是肉,不过通传一声不算什么,于是才点头:“那你出去站站,我去给你通传,但衙内要不要见你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啊。”
“当然,当然。”
邵远躲在一旁看着,平日里在家孤傲的邵堂,县学里坚韧挺拔的三弟,此时点头哈腰的样子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对一个门房都这样,还不知和夏衙内相处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他除了讥讽,却还莫名生出了一些不是滋味。
就这样,邵堂站在夏宅门外,邵远躲在十几步远的巷子口,夜里微微凉风吹过,邵远纹丝不动,邵堂更是站直如松。
好半天,小厮才又打开了门:“我家郎君说,请您进去说话。”
邵堂面上一喜,跟着他进去。
邵远看他进去了之后,没犹豫转身走了。
朱颜看着他一个人回来,就问了怎么回事,邵远将怎么跟踪的、邵堂如何哀求贿赂门房的,都用简短的语言三两句说明了。
“我还是头一次看他这样。”邵远感叹道,“从他开蒙以来,无论是村学的先生还是书塾的夫子,都对他赞赏有加,后来十五岁中秀才,更是让无数人羡慕,甚至有一段时间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形成了送孩子去读书的风向,只盼着他们能像三弟一样祖坟冒青烟,挣个功名改变下一代。”
可天分就是天分,哪里是眼红的其他人能追上的,因此再没有过这样的天才。
朱颜在心里补充。
当初年纪还小的邵堂孝不孝顺她不晓得,但现在二十岁的邵堂是肯定嫌弃邵家家穷的。
那些才学比不过他的学子,因家里的辅助加持变得能和他共同竞争,甚至将来会比他先做官,爬得比他还要高,让他怎么能不扭曲嫉妒。
家里帮不上忙,他只能自己找出路。
可夏衙内是好出路吗?朱颜很怀疑这一点。
*
夏宅内。
邵堂被带去了夏衙内的书房里,进门就见夏衙内斜歪着坐在官帽椅旁,手持着本策论正在看。
而左右两边都是比人高的大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本藏本手抄本定线本,琳琅满目。
甚至有的放不下了只能堆在地上的檀木箱子里,最上头两本都溢滑了出来,翻开了好几页。
“邵兄怎么有心情到我这儿玩?檀州的端午灯会结束好几日了,没什么可看的。”夏衙内打趣道。
邵堂笑着拱手,落落大方:“我不为看灯会,主要是听说了二哥二嫂在檀州,就特意过来一趟看看。偶然得知夏兄也在,就壮着胆过来拜会了,夏兄不会嫌我不请自来吧?”
“怎么会。”夏衙内笑道,饶有兴致地问他二哥二嫂是谁,怎么在檀州干活。
邵堂本来对朱颜的事很不满,但刚才去过一趟后,这一路上他变了心思,就说:“上回给夏兄送扇子的汉子就是我二哥,修补扇子的想必就是我二嫂了,之前我和二哥有些过节,他一直生我的气,所以他那样说话。”
一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大度模样。
夏衙内笑而不语,邵堂心里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岔开了话题:“夏兄此回回来还去县学借读否?”
夏衙内将书搁下,“去,都已经跟县尉打过招呼了,肯定是要去的,到时候还要请邵兄多照顾我一些啊。”
夏衙内虽然在檀州读书,但他籍贯可在邝州,跟别说县尉了,就算是县丞县令都要卖他三分面子,怎么还需要邵堂一个穷书生照顾。
“夏兄,我写的策论上呈给知府大人,不知他老人家如何批评?多日来我心惶恐,只怕是写得不好,让大人见笑不说,还让夏兄也跟着受责累——”邵堂见机会,赶紧说明来意。
夏衙内挑眉,一笑:“你怎么这样心急?我不是说了眼下入夏,我父亲公务繁忙,连许多公事都没处理,更别提其他的了,邵兄安心等等就是。”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人的,看篇文章用得了多久?他拿给夏衙内都三个月了,送信的驴就是爬也都爬到,除非他根本没送过去。
他本想顺坡下驴,但一想到那十几页关于南州府顺应时事推行改稻换桑的策论是他熬油点灯写了半个月的成果,就没法子忍受,扯着干笑,“夏兄,自从策论交给你以后,这件事我一直揣在心里吃不下睡不着,你就当是给我个痛快,好坏我都接受。”
入夜以后,四下寂静,更是夜凉如水,夏衙内脸上的表情让邵堂起了点冷汗。
“邵堂,你以为你是什么?”夏衙内把玩着一只紫檀木的狼毫笔,依旧带着笑容,依旧是闲适,可却透着点玩味和冰凉,“你一个秀才,写的东西我看在情面上送到了我父亲的案上,算是给你天大的脸面,旁人是求也求不来的,别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忘记自己什么身份!”
邵堂心里猛然一沉,本就勉强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夏兄,你,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为了你……”
“为了我什么?呵,不就是苏鲜灵那事?告诉你,我不过就是酒宴上逗你玩,谁知道你这个人居然当了真。”夏衙内哼笑一声,“就这么让你得意了这两年,还要怎样?”
邵堂心底已经是发寒发冷,遏制不住的怒从深处陡然升起,却在爆发时被羞恼和冷静狠狠压了下去。
他看着夏衙内,半晌才说:“夏兄,当初是你要我顶替名头包下苏鲜灵的头牌宴,也是你许诺将来会帮我引荐入州学,我才依了你的意思做的,这两年来我花了这么多钱,还背负了所有人的嘲讽和白眼,现在你要反悔不认账?”
当初他也只是被同乡的学子强拉去的,却阴差阳错进了夏衙内包的上房,夏衙内暗示他时,他欣喜若狂,却又愁眉不展。
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犹豫踌躇再三,他还是借着旬假回了绿河村。
起初还只是打茶围,后来买了苏鲜灵两日出局,花了十四两出局银,去的是上等酒楼,吃的是三两一桌的酒菜,还付了轿夫丫鬟的赏银。这样一趟下来,连带着家里给的,他往日抄书攒下的钱都送了出去。
过了几日夏衙内让书童送来了邀约帖,请他去吃酒。
再一个月,他包下了苏鲜灵的头牌宴,花了整整六十两。
县学的所有人对他嗤之以鼻。
方教谕找他谈话,让他可以去怡情,但不要过度花费,如此实在是不妥,若是再胡闹下去,就要考虑退学的问题了。
可邵堂不甘心,他都背了这个污名了,怎能甘心就此作罢。
*打茶围:青楼里私密雅致的陪侍服务,双方品茶聊天。
*出局和出局银:买下青楼女子的行程,约出去游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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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