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嗬?
——即将沦为扶桑宫最底层的映雪切切实实发出了这个声音。
宁寰本就支着耳朵等她的意见,一听这反应,有意见了:“怎么,你有意见?”
千润用力绷住脸:“岂敢岂敢。”
包括肆意取笑他人容貌在内,有些人长期受欺压,会不由自主地狩猎更为弱小可控的人,想方设法从他们身上找补回来——虽然可以理解凡人的共性,但并不代表千润会一直忍耐,正相反,找准了这块料子的畸变处,雕琢时才更好刨除不是?
思路变清晰甚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想她在那七天六夜中,让镜仙好一通灌输,自认对混沌世的诸多法则早已研究透彻,救完了受伤最深的人也就心满意足了,今后行事只会更加谨慎,要是这样都能被抓住把柄,那就算她输!况且她又不傻,谁会对来之不易的帮手大呼小叫?供起来都来不及吧!
可宁寰巴不得千润和新来的帮手打起来似的,还要往上加码:“无念,今后你说话做事不用顾及谁的颜面,你可灵光多了,不像有的人,生得一副欠教训的样儿。”
再怎么迟钝,千润这下也反应过来了:太子殿下,这是在跟她赌气?
莫不是昨儿晚上一个没忍住,在她跟前暴露了虚弱的一面,早上起来方觉丢脸,又想起这个知道太多的人不幸在母亲那边挂过名,不好直接灭了她的口?
这完全解释得通,直觉却判断出,把这个局面交给第三人来评判更为合适。于是千润咽下感叹,看向宁寰臂弯中笑嘻嘻的美人。
美人明媚的大眼忽闪一下,挣开宁寰,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挽住她:“那还愣着干什么?不灵光的人,快带我去看看住的地方吧。”
千润仔细回忆镜仙的速成教学,哪句话都解释不通美人的自来熟,最后只得向直觉投降——在扶桑宫,似乎没人愿意配合它的主人……
不到晌午,失道寡助的太子又被传去招待邻国使臣。扫帚可能是自己飞到千润手上的,回过神来时,台阶已经比她的脸还干净了。
千润一直在思索“我以为我要死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越想越觉得古怪。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难不成魔族还能打上仙门去?可九嶷山也并不是魔族登天的必经之路啊,主动请缨抵御进攻的仙门名单中也并没有无量门……
另外,她也搞不明白宁寰在无量峰上为何要忍气吞声,想他年轻气盛,身体也够壮实,被欺负了打回去不就行了吗?听王后的意思,家中长辈认为“强身健体就够用了”,又没强迫他在这条路上出人头地,难道说,他在忌惮什么?
他现在的样子仙人见了都觉得空虚,不是莫大的打击,不会把人变成这样,因而千润……在有些怜悯的同时也……松了口气,潜藏的变数是吧?用不着平地起高楼制造新烦恼了,只是得斟酌斟酌添把火的时机。
新来的美人正无所事事,见她磨洋工,过来搭话了。
“你真是辛苦了。”
“我?”
“被送来伺候那样一个人。”
“哦……”
“池塘那么大,你不钓鱼?”
“啊?”
美人和千润一人一柄现制的竹钓竿,盘腿坐在塘边的大石上,真的钓起鱼来。
“这里的人都很奇怪,你也觉得吧?”
待桶里有了几条猫鱼,美人心思散了,于是千润也无须用吓不跑鱼的音量回答她:“这里以前都没人住,我想这就是原因吧。”
“不,我不是说这个扶桑宫,我说整个汤虞国。”
千润一愣:“那……哎?我也是‘这里的人’啊。”
美人叹着气丢下鱼竿:“不说这个了。你快教教我,要怎么做才能尽快爬上太子的床?”
“爬上”?为什么要用这个词?混沌世的凡人懂法度、明礼仪、正衣冠,入睡前先坐再卧,气度沉稳、姿容安详,才不枉他们千百代的沉淀,就连从妖类修炼而来的仙人也会反过来模仿他们的举止,如今却有人想着退步?
千润只好从自己的见识中寻找答案:“变、变成蛇吗?”
美人托腮想了想:“唔,有点困难。”
她叹气更深:“我也是没法子了,难不成跟你似地一味装傻吗?还是说把脸涂黑就好了?听说九嶷山上到处都是奇花异兽,太子殿下怕是吃坏了脑子……”
千润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但宁寰吃坏了脑子这个猜测,的确大有可能!
美人挪近了,抓住她的胳膊说:“哎,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生得十分貌美。”
千润心道,这句话如果不是你自己说出来的,美貌程度还能上到十二分。
“凭着这个,我在老家做什么都容易成,到了汤虞国,遍地是美人,我就彻底完蛋了,一天天的诸事不顺,也只有钓鱼才能即时见到成果,要不是这样,我迟早要发疯的。”美人戳了一记装鱼的木桶,像是在对它抱怨。
“汤虞国遍地是美人”,这句话千润还是很认同的。她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弥罗国啊,我是定远侯义妹,和王后娘娘同乡,你不知道?”
想起昨晚在月华宫喂药时差点被那人发现,千润道:“你叫陈无念?”
“我没有姓。”无念说,“侯爷回乡探亲那年找到我,一开始想把我送给澄王,后来听说太子要回来,就把我留到了今日。”
说到这里,她嬉笑着咕哝一句:“还被退了一次,哈哈。”
“送给”?这个词让千润很不舒服,加上昨晚的遭遇,心中对那个定远侯生出了恶感。
镜仙常说她挂相,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也许正是为此,无念看了她一会儿,好心送来一条“十分貌美”者必会熟习的经验:
“殿下恼了你,肯定是因为你不跟他亲近,以后你忍着点脾气,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不就是个打杂的,跟主人是要多亲近啊?想她在清净天,几百年都未必见得天帝一面,何况混世不是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吗?千润已经完全糊涂了,终于还是承认,尘世间的法则真不是短短七天就能学会的。
她还有个疑问:“那他干嘛不直说?”
无念一挥手:“嗨,爷们儿嘛,要面子的。”
“哄人开心真不容易啊……”尤其是刚认识两天的人。
“可不是!”
“对了,国王陛下也是有话不能对王后直说,这才要带回来一个美人吗?”千润尝试举一反三。
无念一怔,摇摇头,不再言语。
见千润一副呆样,她又忍不住道:“殿下有句话说对了,你是真的不灵光,是天生就笨呢,还是不善言辞?”
“都不是,我沉稳。”
“……”
千润正望着树梢上的黄叶思索,口里低低念着:“以貌取人……生得貌美,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无念只当是在问她,叹气道:“岂止是美貌,生在这世道,只要有一点点超凡脱俗的地方,别人看到了,头一个想到的不是见贤思齐,而是想法设法把你按死,这就是怀璧其罪。”
她拍着手站起来:“还是沉稳好,耐着性子挨到事情办成,就不用再沉稳了。”
嘴上虽这么说,把桶里的“即时成果”尽数倾回池塘,她又撸起袖子搅着水赶鱼,咯咯笑个不住,好像生来就是这般无忧无虑。
……
无念玩累了,在院中找个石床随意睡去。趁扶桑宫中没有第二双醒着的眼睛,千润又“走”了一趟月华宫。
这回她去的是仓库,取朱砂、龙骨、琥珀等镇惊之物,兼远志、灵芝、酸枣、柏子等养神药材,临走前,看到架上摆着专为宁寰准备的名贵安神香,也顺走了几瓶,齐齐打包好,系个精巧的双耳结以示诚心。
此举非是盗窃,实乃积德。羊毛出在羊身上,宫里药材再齐全,治不好王后的伤也是白搭;而起效的灵药虽是以枭獍身上边角料制成,考虑到取材的凶险非凡人所能承担,由千润跑跑腿,这一借一还,其间牵涉到的气运也不失了平衡。
来到几十里外的山丘,千润可不想再跟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东西打照面了,心里只盼着他此刻还在巡山,正好把谢礼丢进巢穴里就跑,从此两不相欠。
只可惜事与愿违,不仅枭獍窝在巢里,那怪石组成的洞口还站着他的一位客人。
千润忙掩藏气息蹲到石后,伸出半颗头观看,却是大吃一惊——那背影一头白发、身披大氅,竟是她那日在深林里见到的人。
鼻尖也在这时嗅到熟悉的气息,原来此人也是她的同类,只是修为甚高、已近得道,闻不出确切的种族。
“多谢前辈提点。”那人道,语气是十足的恭敬,“林某自当反省,只恐焦躁误事,毁了这些年的精心布局。”
枭獍哼声道:“你错了,我是在劝林少主放下仇恨,尽早回到族中重建山头,汤虞国以妖血维持邪术,自有天道收拾他们;你年轻有为、前程大好,切不可只身入局,以免将来无法脱身,反坏了复国大计。”
林少主拱拱手道:“前辈所言极是,但您无须担心,族中自有新秀帮扶,已不需要在下这个废人插手了。”
“你——混沌世灵气驳杂、藏污纳垢,即便你卸去责任,对修行也是有害无益……”
忽然,林少主嗓音一沉:“前辈说天道会替我们收拾姬氏一族,您可曾亲眼见过天道?”
枭獍愣住,抖了抖羽毛道:“林少主此言何意?”
“出身石斛一族的千润仙子,前辈认得她吗?传说是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现在清净天废药园扫地——昨晚在下曾在山脚下见到她,正替那位从弥罗国带来邪术的王后炼药呢,如果在下没看错,用的……好像还是您的尾羽?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