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步亦趋地跟在一团气味复杂的香云后头,千润回想着镜仙的话。
实话说,只有他这个来路不明、年龄不详的老东西才会把这桩买卖当成公平交易,以飞升前的阅历,竟还能看出一些附加价值来:
“……到那时,他坐拥浊冥地万顷良田、号令各部族精兵良将,不知道有多威风!唉,你们这些女子哪里懂得其中奥妙,这是多少男人终其一生求不得的结局……”
镜仙对面的铜柱也由千润日日勤擦拭,早已是光可鉴人。听到这番话,望进好友的大铜脸时,她迷茫的面孔恰好也倒映其间,层层叠叠、循环往复,又往黑暗处逐渐消散,叫人眼花缭乱,不敢确认身在何处。
“真的吗?你们甘愿抛下原本顺遂的人生,只为了追逐更高的权力?”
镜仙笃定道:“你以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句玩笑话?”
“天下又不单单是你们的天下……”
千润飞升前在浊冥地终日苦修,到了清净天后也只知闷头干活,生活闭塞、疏于交际,不太了解异性心里怎么想的,因而,只要大丈夫敢为自己发声,说什么她都信。
照这个思路,现在叫宁寰吃点苦头,换取将来“求而不得的结局”,他一定会感激万分的吧。
——这样一来,她就有绵延不绝的香火啦!千润美滋滋地想着,到时候,她要让宁寰把她的仙庙健在惠风和畅、百花盛开的地方,若能听见海浪声就更好了。
至于宁寰本人呢,成为了魔尊、获得了不死之身,威风八面、气焰熏天,除了周遭人际要经历大换血,怎么都比当个凡人好……
大概吧。
……别大概了,事实就是这样!无论长命短命,人活一世就是活一个孤独,聚散离合终有时,到头来还不是要独自一人面对生死,即便飞升成仙也没甚区别。
走在香气沾衣的桂树长廊中,千润在第无数回的天人交战中渐渐说服了自己。就这么干吧。把宁寰一个人的孤独提前,就能延后天下人的孤独,这桩买卖还真……
……
真有那么童叟无欺吗?
谁能料到,见到宁寰本人,她的焦灼以一种更为折磨人的方式延续了下去。
王后寝殿。
“你父王这会儿还在虞山上会见使臣,天黑前怕是回不来了,一会咱们先吃,不等他了,哼。”王后拍着宁寰的手背,絮絮地说着家常,“儿子都回来了,还捣鼓他那破法阵,现在仗都快打完啦,清净天的仙人也庇佑着咱们汤虞国呢,那结界每年可费老鼻子钱了,我看不如早日撤了,还能给咱国库减减负担。”
说起家国大事,她竟半点不避着人,足见汤虞国并不是个适合培养警惕心的地方。
“这些年你在无量峰上过得怎样?快说与娘亲听听。”
宁寰正握着一柄小木槌替她捶腿,闻言微笑道:“挺好的,师叔们都很重视我,师兄弟待我也极是友善。”
王后并不细问,立时高兴起来:“那便好!娘不求你学成个什么样,能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就够啦。”
没高兴一会儿,她又恨声道:“都怪你那糊涂老爹,你说说,当年请师傅进宫教你多好,他偏信了你王叔的话,把你送去那不得见人的地方!虽说九嶷山离家不远,也就两三天路程,谁承想,一年不到打起仗来,竟生生把你扣在那儿了!你可知娘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说到这里,竟又是潸然泪下。
千润微微蹙眉。倒不为王后说变就变的脸色,她只是头一回知道,混沌世鼎鼎大名的仙门,竟无法为弟子提供护送返程这等最基本的帮助?
想来谁也不怪,怪只怪魔族坏事做尽,以下犯上挑起战火,害得母子近在咫尺,却十年分离。
再一瞧,这对母子长得多么肖似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窄脸薄唇,自带一股凌厉之势,眼里却又蕴藏着诉不尽的缠绵忧愁,叫人心生怜爱。
带着微薄的心酸看向其乐融融的母子俩,千润暗道:要不,真借王后一月后的逝世做做文章?
可身在局中,她又觉得这未免有些太残忍了。
透过命格看出,这陈旸羲早年也是命途多舛,好不容易阖家团圆一回,还是让这孩子安安心心走完最后一程,寿终正寝在自家孩子身边吧。
王后哪晓得儿子身后那团黑影有如此打算,由着名为温玉的婢女拭去泪水,见宁寰连吃几块糖糕,这才平复了心情:“喜欢就多吃点,在自己家里,又没人拘着你!你这孩子报喜不报忧我是知道的,三年前去探望时,你不是还伤得下不来床吗?当时我就想带你回家了,可你非要留在那地方不可,说什么‘师尊教导过,人要历经千锤百炼才能成才’,你啊,在那边尽受锤炼了,锤得跟你父王一样,脾气是越来越倔喽。”
哦?原来还没到十年分离的地步……可是等等,三年前,那不是大战最激烈的时候吗?
王后还要再说什么,刚捧起茶杯又放下,拿帕子掩住唇角,断断续续地小声咳了一阵儿。
她身体底子本就虚弱,观其气似又有些旧疾,撑着主持接风已是勉强,千润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王后的寿数只剩一个月的根源啊。
宁寰上前为她拍背顺气,王后摆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入了秋嗓子干,你也得注意了,娘挑了几筐雪梨送去扶桑宫,叫小厨……咳咳……小厨房天天炖给你喝,不准偷偷倒进盆栽里,我会派人盯着的,听到没!”
“是是,儿臣谨遵懿旨。”宁寰退后半步,故意行个大礼逗她开心。
暂且放下生离死别的惆怅,千润对宁寰是越看越满意。这株苗子的确不错,既孝顺又知分寸,将来即便成为了魔尊,想必也比普通魔族多些人情味。
又喝了一轮茶,王后的视线落到千润脸上,忽然道:“你是哪个宫的?”
千润暗道不好。莫非**凡胎限制了仙力,她的小伎俩这就失效了?
眼看着宁寰就要起疑,王后一拍手道:“对了,这是映雪,上个月我亲自相看过了才拨到扶桑宫的。瞧我这记性!”
听到这个名字,宁寰呛了一口茶。
他缓缓回头,打量打量千润,脸上带着十万分的怀疑:“宫里以前有这号人?”
“怎么没有,她早就——哦,她是四年前进宫的,原来在藏书阁打杂,你不知道也正常。”
“藏书阁啊……他们是嫌藏书阁太亮堂了吗?”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话说到这份儿上,王后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
“哎,我说,送去的那几个姑娘你都看过了吧?”
宁寰笑容一僵,从千润脸上移开了视线。
“看过了。”
“怎么样,有没有相中的?相中了就叫人来开了脸,我早就觉得扶桑宫的后院实在太空了些——”
“母后!”看得出宁寰极力克制住了起身逃跑的冲动,“我素喜清净,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那你总得留几个可心的在身边吧?”
“我看这个映雪就挺可心的。”宁寰头也不回,用最快的速度反手指了一下千润,“其余人你都撤了吧,扶桑宫确实有点太亮了。”
王后正在兴头上,还要再劝,宁寰放下茶杯,沉声道:“人多了吵得我头疼,若母后执意如此,我还不如早点回无量峰待着去。”
王后抿抿嘴,被拿住了软肋,再想驳斥也无从下口了。
只剩用身旁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嘀咕着:“啧,反正立妃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在场最迷惑的,当属可心的映雪本人。
请问这是要干什么?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帮手,现在又都撤走了,她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那么大个扶桑宫,就让她一个人来打扫啊?身在混世不能滥用仙力,她怎么顾得过来?
何况,她还有要事在身,那可是关乎三界命运的大任务啊,一天到晚尽顾着扫地了,还要怎么去寻找宁寰身边“潜藏的变数”?
于是硬着头皮开口求援:“娘娘,恕奴婢多嘴,殿下身份贵重,需精心服侍,还是多些人为好。”
却不想被王后满意地看了一眼。
“这丫头长得是……是别致了些,倒也还算懂事,知道让贤。也罢,你愿意留她一个就留她一个,今晚就替她开脸吧。”
“谢母后恩典。”宁寰起身行礼,话语间听得出些微的咬牙切齿。
千润一见这形势,心都凉了半截——这哪里是让贤,分明就是谏言王后娘娘体察民间疾苦、合理安排人手吧!
什么破汤虞国,竟比清净天还会压榨人……
……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太子轿撵浩浩荡荡出了月华宫。
千润偷眼看着身旁多出来的暗卫。王后可真是大手笔,嘴上说“有几个身手不错的一直替你留着”,她所谓的“几个”,规模竟比勾陈仙尊手下的一个先遣队还要大。
可这队暗卫未免忒严肃了些,连累得佝着身子跟在后头的千润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恰在此时,一只硕大的灰鸽飞越宫墙,直扑翠盖之下。
“停轿。”
宁寰出言按下暗卫们的躁动。轿内安静了片刻,接着,他轻快的声音又传到了千润耳朵里:“映雪,映雪在哪?快进来,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千润满腹狐疑地从队尾跑到队首,进入轿内,见那只灰鸽子半眯眼睛缩在宁寰怀里,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他的茶水,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殿下有何吩咐?”
“嘘,小点声。说过多少次了,本宫不喜吵闹。”
又要抱鸽子,又要端茶杯,宁寰身形高大,笨拙地向她挪近了几寸,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有个人在无量峰欺负我,我都下山了,他还一直跟踪到旅店,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千润目光一偏,这才看到他空着的那只手中握有一张字条。
她大概猜到了宁寰想跟她说什么:“这上面写了他的下场吗?”
“什么呀,我早把他杀了。”宁寰无所谓地一歪头,“然后我假扮师叔托人帮忙收尸,可是这个收尸的家伙我更讨厌,因为他也老欺负我。”
“……然后呢?”
“然后么——”宁寰笑嘻嘻地扬了扬纸条,“我就嫁祸成功啦。”
千润看着摇摇晃晃的纸条,一阵寒意莫名爬上脊背。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在千药园一觉醒来,发现一株精心培育的灵草一夜之间枝节横生,从顶端长出了一只硕大的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