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谈话声音不小,一点没避着下面的人。见千润表了态,宁寰把手拢成喇叭状,朝梁下叫道:
“听见没有,映雪要下来处理你们了——”
他像是不知道他们家映雪在敌人面前毫无威慑力,只管欢天喜地地一个个指来跟她介绍,用的还是告状的口吻:“我跟你说,那个克妻脸叫息危,欺男霸女、最是狡猾;一副命比纸薄样儿的叫息言,满肚子坏水,成天躲在这帮妖魔鬼怪身后出谋划策;眉毛有拇指粗的叫宁宥,火药似的一点就着,你要想打包送他们见阎王,先点了宁宥就是。”
宁宥一听,果然大怒:“‘小娘子’休得胡言!敢动你爷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娘子’?”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千润皱了眉头,“他们是羡慕你长得高才故意取这种反面的外号吗?”
——实话说一点伤害性也没有,如有需要,她这边倒还有十几个备用的。
宁寰道:“未必是故意的,你怎么敢断定天底下没有□□尺高的娘子呢?”
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千润:“如何?生还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说得好像只有她出马才能破局似的。千润非但不信,被他一激,反而犹豫起来:“你那暗卫全是摆设吗?就是他们触犯了禁令,生死关头孰轻孰重,我不信国王连这都分不清。”
宁寰垂下羽扇般的睫毛:“你又没见过国王,你怎么知道?”
这种话都说得出口,看来他是决意要耍赖到底了。只是千润心里犯了嘀咕——计划的第一步是让宁寰对万事失望是没错,可目前来看,不光祸端会自动找上门,就连“失望”也像天然长在他身上似的,那……那还需要千润干什么呢?作壁上观,等着收割成果不就好了吗。
这也不对,细想之下,还有很多可操作的空间。像是发现了灵药畸变的原因,千润审视着宁寰的脸,脑中飞速思考:无量峰上的遭遇的确让他变得性情古怪,可是足够达成入魔的条件吗?显然不够。
原因是,梁下的几位“祸端”实在太小打小闹了,完全不够看。他们的存在或许能解释宁寰是如何畸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但还没有能力让畸变进一步加深,即便频频骚扰,人说到底也无法超越自己的极限。
如果换作天道的立场来看呢?
首先,宁寰会为杀人嫁祸付出代价是肯定的,但惩罚不会发生在汤虞国,否则“地缘”一词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与此同时,下面那几个泼皮之所以无法无天,全是因为没有受够应有的惩罚、按时吃下自己种出的恶果。
回到现实中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千润都是在场唯一不用在乎身份的“宫女”,也只有她,才可以无所顾忌地收拾了这烂摊子。虽说身为仙人必须保持公正,此刻她也扮演着一个可以考虑“人之常情”的角色——天道运行到这里,畸变的源头之一已完成了使命,恩怨找到源头就有尽时,是时候把恶果塞到他们嘴里了。
“那个姓霍的又怎么惹你了?”最后,千润问了一句。
宁寰先是诧异歪头,见她一脸严肃,眼中有了笃定:“他没惹我,但如果你知道他对挑山工的幼女常青姑娘做了什么事,你也会觉得我做得对。”
千润略一颔首,屏息敛神。
蓦地,茶馆二楼掀起一股旋风,梁上、梁下的人齐齐觉得眼前一暗,几乎稳不住身形,那旋风登时又停下,再看时,几个无量峰弟子已跌做一团,“哎哟哎哟”叫唤不止,皆是披头散发,身上只剩单薄的里衣。
千润把剥下来的“笋壳”丢到楼下,暗道还好早上才帮宁寰穿过一遍,否则也不会剥得如此顺利。
宁寰一看昔日同门的狼狈样,在梁上晃着双腿,高兴得直拍手:“剥得好,剥得好!当年宁宥就是这样,把我扒得只剩单衣丢到冰窟里,还在上面盖了块大石头,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我身上都结霜啦,长老们才找到了我。要不是白云子师叔为我烫酒驱寒,我就冻成僵尸了。”
当着老百姓的面,做太子的就这么把自己的惨状喊了出来——在千润的理解里,这得是多大的冤屈啊!于是心中切实地生出些火气来,抽出一旁的鸡毛掸子,指着宁宥道:“竟有此事?太不像话了,自己站起来!”
露出半截大花肚兜的宁宥岂肯吃亏,用脚尖挑起地上的软剑,怒喝一声,又向千润刺来。
这回千润没想躲开,单手架起鸡毛掸子格住,还有空余转动手腕,稍稍一使力,宁宥顿觉虎口一麻,铁制的剑竟被木制的掸柄打脱了手,站定愣神不过片刻,便被千润一脚踹翻在地。
千润手一勾,把宁宥整个身子翻过来,叫他脸朝地、背朝天,高高举起鸡毛掸子,在他屁股上“啪啪啪啪”连抽四下。
“叫你欺负人!知道错了吗?”
宁宥嗷嗷叫着还要说什么,看他神情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千润飞起一脚,把他的嘴角踢得高高肿起,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了。
息言等人都被震慑住,未待站起身就连连爬远了。只有息危自恃武艺高强,还想搏一搏,从腰后抽出长鞭,翻个跟头快速拉进距离,鞭身破空挥起,直向千润的防御薄弱处扑去。
千润哪是吃素的,应势一跃,非但躲开了呼啸而来的攻击,还反手把鞭身缠在了鸡毛掸上,利用巧劲一卷,便没收了这一节节的铁废物;息危躲闪不及,被这力道一拽,头朝下扑倒在地。
“说吧,你干过什么好事?”千润一脚踩在他背上,叫他再也扑腾不得。
宁寰在她头顶上兴高采烈地回话:“此人最是心毒,我在琼华居养过一条狗,和它朝夕相处、亲如密友,谁知息危在我的饭食中下了吸血蛊,小狗缠着我要排骨吃,我只得喂给它,阴差阳错的,竟害了它的性命!你不知道,那吸血蛊隐蔽得很,只要吃进了肚里,便吸附在肠壁上慢慢地钻洞,一直把肠、胆、胃都钻出了窟窿,才和着血从嘴里爬出来,畜生也不懂得喊痛,不知不觉间,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还有这等阴毒之事!”千润头皮发麻,未等息危申辩,便冲着他的屁股狠狠挥掸,不过几下,亵裤几乎都打破了。
见她把力道浪费在揍人上,剩余几个弟子跃跃欲试着还想再上,千润也对这帮自不量力的不耐烦了,扬手一挥,把铁鞭一端抛向房梁,绕个几圈打成活扣,另一端缠在手上作为支点,“腾”一声踏地而起,迎着攻势在半空中回转、穿梭,右手的鸡毛掸子上下翻飞,不过须臾,便把对手统统抡飞在地。
几个弟子“咚”、“咚”连声倒地,规规整整趴成一排,这倒也省事。千润落了地,收起鞭子,高举鸡毛掸,挨个儿狠抽了所有人的屁股,恨声道:“你们早该挨了这顿揍,屁股肿了才知道好歹!”
众弟子除了喊痛,哪敢再作声。息言哆哆嗦嗦地问他旁边的倒霉蛋:“她、她这是什么剑法,好生古怪!”
没见识了吧?千润得意地一叉腰。这其实不是剑法,而是棒术,乱中有序、难以捉摸;不好看,打人却很疼——这还是她在山中修炼时观察猿猴分果打架、从它们借力藤蔓挥出树枝的动作上悟到的,飞升后,她又在琅嬛密书中找得一句“猿为人祖”,这才知道她是有幸参透了武艺之源,对付起按部就班的寻常武师,自然是战无不胜。
打过瘾了,合格的仙人还得给他们讲讲大道理。千润一直觉得,仙人只是有幸飞升的修道者,和满地打滚的无壳笋本质上并无不同,算起来,她也是个前辈,碾压式地打得这一场,除了帮宁寰出出气,也希望鞭策他们一改旧习、向强者看齐。
“服了吗?”瞥见楼下看热闹的小孩,千润清清嗓子,用鸡毛掸子指着几人教训道,“真是欺人太甚!今日我不惩戒了你们,往后你们还要去欺辱别人,修道先修心,都给我长长记性,不准再犯了!”
当然,她的行动说到底也只是小打小闹,要是跟他们动真格的,这茶馆岂止是顶篷被掀了那么简单。
“痛快、痛快、真叫人神清气爽!”
尘埃落定,宁寰从顶篷拔下青钢剑,轻快地落了地,衣袂飘飞、足下生莲,仿若他才是下凡的仙人。
他把剑交给千润:“先从谁砍起?你来决定。”
千润一拧眉头:“谁说要砍他们了?当街杀人,可做不得万民表率。”
“是吗?”宁寰笑容敛去,又把眉眼低低垂下,“可我有好几次都差点被他们害死了……”
千润正想提姓霍的,宁寰却丢掉剑,推开她,走到东倒西歪的同门面前,双手拢进袖子里,这时才想起来摆太子的谱。
“罢了,映雪的意思是放了你们,本宫也无可置喙,但你们要记住,这顿打不是我给的,冤有头债有主,出了城楼,西侧门右拐扶桑宫,她就住在后院东厢房,记住了吗?”
千润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不是吧,卸磨杀驴?
“哦不对,往后几天她都要吃牢饭,暂时不住东厢房。”宁寰挠挠鼻子,敲了几下手边的栏杆,朝楼下喊道:“来人啊,可以动手了!”
一行暗卫上了楼,却绕过了满地的“尸体”,径直包抄了千润,押着她跪在地上。
千润愕然:不光卸磨杀驴,还引蛇出洞?
不过,她小小地挣了一下便作罢,这些暗卫是真有本领在身,人数又多,对付起来可得费点力气了——除此之外,她更想看看宁寰到底想干什么。
宁寰走上前,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脸,面上不见半分愠色,就连眼中的虚无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现在的表情,事后千润回想起来,可以描述成“总算逮着你啦”。
直起身子,嘴上还威风八面地指挥暗卫们:“一介洒扫宫女竟然身怀武艺,还敢当街和人舞刀弄枪,不知道哪天会危及本宫性命——押走押走,看了心烦。”
一行人刚走到楼梯口,千润忽觉背后一凉——
是息言。他对千润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我不服”,并守着宁寰冤有头债有主的荒唐规矩,手掌带风,扑向了失去自由身的始作俑者。
宁寰“啧”了声,踢起一条长凳,半道把息言砸落在地,大步走过来,死死捏住了他的后脖颈。
“谁准你——”
暴起的青筋显示他正在加大力度,却不知何故,回头看了千润一眼,手上又松了劲,改为捏住息言的大臂。
在惨叫声中,只听得清脆的“咔吧”一声。宁寰扔掉昏迷的息言,用身旁暗卫的衣角擦擦手,活像个被仆人弄坏了玩具的富贵小孩,高声诅咒着:“多手多脚的东西,变成蜈蚣毒死你自己得了!”
润师傅(一口老血):熊孩子只可错杀不可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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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言传掸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