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沈承钧似乎被他的爽快和狗腿的态度吓住,吩咐裴砚待在诏狱里等他的人后就离开了,就是走的时候还臭着一张脸,让狱卒以为裴砚惹了沈大人不快,克扣了他的晚饭。
好在裴砚吃够了大梁馊了的牢饭,没兴趣再尝尝大周的,加上这一趟下来耗了他不少精力,沈承钧走后他就昏睡过去了,也感不到饿。
沈承钧的动作很快,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在见面后的第二天就派人把裴砚从牢房里接了出去,还是光明正大地接,狱卒在给他开门时眼神惊恐得不行,生怕裴砚摇身一变变回裴大人后来找他不痛快。
而裴砚也不失他望,路过狱卒时瞧了一眼他腰上的令牌,轻声念道:“方二牛。”
狱卒浑身一震,应声站直大喊道:“裴大人。”
喊完他就冒了浑身冷汗,恨不得给自己这张破嘴来一巴掌。
乱叫什么呢,这裴河清只是暂时被沈大人保释了,还没正式做回原来的御史大人呢,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丢了差事就糟了。
只是看着眼前这张满是血污仍掩不住贵气的脸,尤其是那双在不见天日的诏狱里仍亮得惊人的眼睛微眯着看着他时,狱卒就像被人掐住喉咙一般,发不出声音来。
“我记住你了。”裴砚微笑道:“保重。”
吓完狱卒后,裴砚心情颇好地上了沈家的马车,沈家的郎中已经在里面等候,准备为裴砚处理伤口。
郎中是一个慈眉祥目的妇人,掀开裴砚的上衣时看到他的后背,连连叹气:“真是造孽,这伤重的,要是晚几日,神仙都救不回来。”
裴砚不甚在意地笑着应:“放心吧大夫,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命大。”
郎中上药的手法很温柔,裴砚趴在马车柔软的卧榻上,舒服得想睡觉。
系统的声音又幽幽地冒出来:“沈承钧的用意没这么简单,现在你背负了贪赃罪名,除掉你一个不站队的权臣对朝中所有人来说都是皆大欢喜,而沈承钧反倒主动救你,你不会真觉得他心地善良吧?”
“什么皆大欢喜,你能不能找个私塾修读一下语言艺术。”裴砚无语片刻,慢悠悠地解释道:“我没那么傻,坐在高位的,能有几个人的心思是干净的。”
系统见他根本没听出自己的用意,顿时急了:“你别忘了,贪赃军饷的另有其人!”
“那又如何?”裴砚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声音都懒了下来:“就算贪赃的人是那姓沈的,我现在作为一个罪臣,难道直接进宫参奏他吗?你觉得周帝会信?”
裴砚又道:“再说了,我这不叫趋炎附势,叫识时务者。”
“……”系统说不过裴砚这个靠巧言令色吃饭的佞臣,又嘱咐了裴砚几遍记得任务后就窝窝囊囊地消失了。
裴砚乐得清静,且在诏狱里待了好些天,身体早已透支到极限,随着马车晃晃悠悠的,竟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
裴砚再次醒来时,两个垂髫小孩正趴在他床头哭着喊他“爹”。
小男孩:“呜呜呜爹爹你别死啊,你死了我们和娘亲怎么活得下去啊呜呜呜……”
小女孩还在口齿不清的年纪,只会跟着哥哥重复:“呜呜呜呜爹爹别死,呜呜呜呜爹爹别死……”
裴砚:“……”
他直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两孩子,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活这么久只有沈渊一个床伴,且沈渊是男的不能生后,语气确凿道:“你们认错人了。”
两孩子还没从爹爹终于醒了的巨大喜悦中反应过来,就听到爹爹不认自己了,顿时哭得更大声了,“哇哇”的像是要把房顶掀翻。
裴砚初来乍到迷茫又无助,本来还没缓过来的大脑被哭声吵得突突地疼,只好眼疾手快伸手,一手捂住一张嘴。
哭声戛然而止。
“嘘——”裴砚笑眯眯地看着两个瞪大眼睛的孩子,问:“你们娘亲呢?”
小女孩吓得直打嗝,还是哥哥鼓起勇气结巴道:“在……在正厅。”
两小孩很快被闻声而来的下人带走,裴砚留心听了一下,听到下人喊自己老爷,喊那两孩子少爷小姐。
裴砚被那声“老爷”吓了一跳,等下人离开后立马跳下床找镜子,在看到那张虽与前世天差地别但依旧年轻的脸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前世的裴府不兴更换下人,所以尽管裴砚已经当了多年家主,下人们仍习惯性地喊他“少爷”,这一声“老爷”听起来像是半只脚入土的老头,平白添了几十岁。
裴砚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在房内四处转了一圈。
这间卧房很大,布置也华丽,被褥和挂帘用的都是上等的丝绸,房间的另一端摆着一张案几,上面堆着几叠书信,看起来是房主人处理事务的地方。
裴砚原本以为,裴河清之所以这么容易被陷害入狱,无非是因为裴家败落,可裴府的装潢虽谈不上豪华奢靡,也算得上彰显身份,怎么看都不像家道中落的样子。
裴砚想着,踱步到桌案前,发现桌面上竟有一些散乱的信件,有几封上的日期写的还是近两天,他随手翻了翻,发现每封信都多次提到“大周”“战乱”“军饷”等字眼,落款上一律写着“裴河清”。
裴砚看了几封信,大致搞懂了裴河清的身世和遭遇。
有不少情报描述,这裴河清不仅是大周王朝里的御史大夫,还是大周皇后的弟弟,当今圣上的小舅子。裴河清借着这一层亲属关系和职务之便大肆敛财,致使国库年年空亏,民不聊生,是大周出了名的佞臣。
而近日大周遭邻国楚国进犯,战前大批军饷突然不翼而飞,致使大周战败,死伤惨重,消息传到朝内顿时引起大批官员不满,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军饷是臭名昭著的裴御史私吞的,听说这两天弹劾裴河清的折子多到连周帝的公案上都放不下。
而从日期久远一点的书信看,裴河清不是没有尝试过让裴家人替他求情,包括他的皇后姐姐,可周帝就跟被下蛊了一般,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执意要让裴河清入狱,说什么战败后要肃清奸臣以平定民心。
裴砚冷笑一声,放屁,要真想肃清奸臣随便抓一个地方贪官就行了,用不着非裴河清不可,周帝这么坚定只有一个原因,弹劾裴河清的人比他更有话语权。
况且先前系统提到的裴河清,不过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关系户,借用权势大肆敛财还能一路安稳官至御史,裴河清要是有这个脑子,如今就不会这么轻易被人诬陷了。
想到这,诏狱地面上的“沈”字再次浮现在他脑海里。
弹劾他的和贪赃军饷的人,真的是沈承钧吗?
倘若是他,又为何要大费周章把裴河清从诏狱里救出?还把他送回家?
裴砚百思不得其解,继续在书信里翻找着,试图找到有关沈承钧的信息。
提到沈承钧的书信很少,仿佛沈太尉真的常年驻守边疆,与朝堂上的裴御史鲜有交集。
直到裴砚翻出一封名为“沂水战报”的信。
明明应该是不久前的情报,纸张却隐隐泛黄,像是被人摩挲、阅览过无数次,微颤的笔墨中似乎能看出一丝写信人的焦急:“大周与楚,陈兵沂水之畔,以河为界,相峙待战……”
信里大致说,沂水作为周国与楚国的交界河,归属一直存在争议,直到有一天楚国驻守在附近的军队突然跨过两国边界。
这在周国看来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周帝立马派镇军前去驱逐,而楚国也是下了血本,坚决不退,双方打了数十天,就在胜负即分的时候,周军突然发现本应该早两日送来的军饷却迟迟不见踪影。
周军立马派了探子去查,却在半路找到了被袭击而死的转运使。
——有人劫了他们的军饷!
周军后方供给不足,前线跟着节节败退。尽管沈太尉率兵亲上前线杀敌,仍挽救不了周军如大厦倾颓般的落败颓势。
三日后,沂水河畔尸横遍野,如注的血水流入河中,染红了整片河。周国的战旗早已随着周军最后一波冲锋的溃败而倒下,混着泥沙,破烂不堪地不知被掩在哪具尸首的底下,整个沙场中唯一飘扬着的,只有楚军的战旗。
裴砚读着读着,忽然回想起郎中在马车上跟他闲聊时说的话。
沈承钧是随着战败的战报回京请罪的,他身上的盔甲还没来得及脱下,浑身沾满了牺牲将士们的血污,跪在金碧辉煌的朝堂上,染脏了几块金子做的地砖。
周帝暴怒,大周与楚国一向水火不容,此次大战还是楚国主动挑起的,一旦战败,大周对外对内都颜面尽失。
周帝站在朝堂上发了半个时辰的火,把上至三公下至地方县令通通骂成废物后,解散了朝会,把三公单独留了下来。
没人知道朝会结束后发生了什么,只听说最后走出殿门的,只有两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