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舍外,两名刚授完课的先生慢悠悠地散着步。
其中一人道:“方才我瞧着王大人家的公子领着一群人进了藏书阁,好像还有个瘦瘦的孩子被他们拖着进去了,咱们要不去看一眼吧?”
另一个人睨了他一眼:“你这么热心肠你就去,别拖我下水。”
那人一噎。
王小少爷不是第一次欺负同窗了,少爷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不仅欺负平民孩子,就算是官家少爷,只要看不惯,上去照样是邦邦两拳,如果要管教他,只怕不挨几脚都不好收场。
“还是算了。”那人讪笑道,说着又有些后怕:“这么多人欺负一个瘦小孩,不会出事吧?”
另一个人没好气道:“出了事又如何?死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给点钱随便就能打发了,你还怕王侍郎出不起这个钱吗?国师都不管的事,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也对……哎?学舍的门怎么是开着的?”
青竹书院不管学生打架,对作息倒是管得很严,现在正值下午午训时间,按理来说学生们上课的上课,自修的自修,不应该有人还待在学舍。
两个先生对视一眼,忙冲进去呵斥:“谁在里面!为何还不去午训——你们是……?”
屋子里,两个面生的人一蹲一站,一旁还坐着他们刚刚才谈论过的穷学生。听到声响,蹲着的那个人施施然地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拱手道:“在下姓裴,是新来的先生,敢问两位怎么称呼?”
原来是新来的,稍年长一点的先生松了口气,回礼道:“我姓张,叫我老张就好——这位呢?”老张示意一旁的沈承钧,怀疑道:“他也是新来的先生?”
沈承钧正站在床榻前给陆礼脑袋上的伤口上药,闻言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
沈承钧一个从沙场出来的人,即使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刀剑配饰都没戴,往那一站,身姿挺拔的模样就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看着就让人发虚。
“呃……”老张到嘴边的话噎住,心道奇怪,他对一个新来的心虚个什么劲。
“他啊,”裴砚拍了拍沈承钧的肩,介绍道:“他是我家的护卫。”
沈承钧:“?”
裴砚扯谎从不需要打腹稿,张嘴就来:“我家离这挺远的,从小到大我没出过几次远门,家里人不放心,特地派了身手最好的护卫跟着我来,是吧,沈护卫?”
沈承钧看了裴砚一眼,被他加大力道压住肩膀,只好“嗯”了一声。
老张嘴角抽了抽,敢情书院是来了个大家闺秀啊。
不过书院里确实不少出身京城大家的先生,有个护卫……也很正常,况且这新来的姓裴,说不定和京城裴家沾亲带故,外戚之家,凡是沾点关系都是一顶一的富了。
老张这么想着,起了点攀关系的心思,笑道:“既然如此,正好我们现下有空,不如带裴先生参观一下书院?”
“你!”老张说罢,指了指躲在后面的陆礼,登时如变脸一般横眉倒竖:“还不赶紧去午训?!”
陆礼应该是被呵斥习惯了,也不反驳,喏喏地走上前鞠了个躬,沉默地就往外走。
“哎——”裴砚扯住陆礼的后衣领,把闷头走的小孩拉回来,笑眯眯道:“不是说要带我参观书院吗?走这么快干什么?”
“……?”陆礼懵了:“您不是要……”离开吗?
还没说完,裴砚直接伸手把他嘴捂住,笑着说:“对啊,我是要参观书院啊。”
老张来回看了两人好几眼,对陆礼语气缓和了些,适时打圆场道:“既然裴先生要你带,你就跟着吧。”
“麻烦了。”裴砚微笑颔首,率先迈步出去,陆礼还在不停回头看从新来的先生变成护卫的沈承钧,被裴砚提着衣领拎小鸡崽似的拎走了。
本想走在前头带路的老张顿时愣住,看着青年淡定又带着几分张扬的背影,仿佛早已习惯了让旁人跟在后头一般,不由得冷哼一声:“真是不懂规矩。”
书院里很安静,从学舍到堂屋,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现在学生们都在讲堂上午训,抄抄经文背诵课业什么的,先生们需要守在讲堂,随时为学生答疑解惑。”
裴砚背着手走在前头,边听着老张的介绍边点头,不像来参观的,更像是来视察的。
裴砚也就比老张快了一尺左右的距离,老张一直铆足了劲想超过他,但也许是年纪上去了,无论他怎么暗自加快脚步,仍是比裴砚慢一些。
他又瞟了裴砚身旁的沈承钧一眼。
沈承钧虽然也比裴砚慢一步,走起来却气定神闲如同散步一般,衬得他像这两人的随从。
老张心里气急,输给一个富家公子就算了,输个一个护卫?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张正气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来,伸手推开最近一个讲堂的门。
最前头坐着的,赫然是王侍郎家的儿子。
开门声把原本埋头抄书的学生全吸引抬头,老张见状连忙呵斥道:“看什么看!继续写!”
坐在角落里几个衣着朴素的孩子身体抖了抖,乖乖重新低下头,但包括王侍郎儿子在内的几个富家少爷显然不受这里的先生约束,依旧肆意地打量着门口的人。
裴砚推了一把陆礼,让他先回位置,接着一步步地走向王侍郎的儿子,少年明显不服气,倔强地瞪着裴砚。
“哟?不怕我告状了?”裴砚揶揄道。
“我怕什么。”少年哼了一声,“你一个私塾先生,能不能见到我爹都难说,还怕你告状?”
裴砚听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确实很难见到。”
他说着,从腰上解了个令牌下来,把刻着字的那面对着少年晃了晃,笑道:“毕竟,平日里都是你爹求着见我一面。”
*
走出书院大门时,沈承钧看着一路对他们点头哈腰、自觉落后半步跟着的老张,朝裴砚走近了些,低声问:“你给那孩子看御史令了?”
裴砚睨了他一眼,轻声赞叹:“不愧是沈大人,这都能猜出来。”
那少年看清玉牌上的字后立马哇哇大哭,几个先生围上去哄都哄不住,就差跪下来求裴砚别告他状了,这都猜不出来才有鬼了。
裴砚说完,又自顾自地笑了声,说:“好像是有点幼稚。”
对着一个小孩炫耀自己的官令,搞得跟他故意欺负小孩似的。
沈承钧叹气:“也不知道是谁刚开始说要隐藏身份。”
在进青竹书院前,沈承钧本来已经打点好人光明正大地进,可裴砚非要换一身质朴的行头进,还叮嘱他不能暴露身份,美名其曰:方便调查。
“刚开始我确实这么想,要是以太尉和御史的身份进门,我们连陆礼的影子都见不到”裴砚踏上马车挥挥手,让候在一旁的老张回去。
“既然已经知道这书院不简单,也没有瞒着的必要了,让国师那老东西害怕一下,哪怕象征性地管管那群纨绔子弟也好。”裴砚说着,丝毫不觉得自己一个全周国最权威的纨绔子弟说这些话有什么不对。
沈承钧安静地听完,突然抓住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用了点劲把他往车里推,自己也跟着挤进去。
裴砚被挤到角落里,只觉得莫名奇妙:“你……”
“裴御史,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和国师站在对立阵营了?”沈承钧垂眸,看着面前人一脸茫然的表情,隐隐有些生气:“国师背后的势力如何,我们尚不清楚,为了一个孩子去冒这么大的险,值得么?”
“……”裴砚看着沈承钧严肃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又想笑了。
“不许笑!”沈承钧气急,“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好,我不笑。”裴砚努力崩住嘴角,认真道:“你别忘了,我身后可是有一整个裴家撑腰的,谁敢伤我?”
“明面上不敢,暗地里呢?”沈承钧从腰间解下沈府家印,强硬地塞进裴砚手里,不容置喙道:“明天回京,去府上挑几个身手好的暗卫,让他们跟着你。”
整个沈家最有价值的东西被握在手上,莫名有些烫手,裴砚盯着这个玉佩样的家印几秒,忽然伸手探向沈承钧的腰间,作势就要把玉佩往他腰上挂,“沈大人这是在计较我说你是我的护卫吗?”
玉佩还没系上,手却蓦然被人用力按住,紧紧地贴在男人的腰间,不能动弹。
裴砚:“?”
沈承钧今天穿得很薄,就这么按着,温热的体温都能透过布料传到裴砚的手心,甚至能感受到呼吸间带来的起伏。
皮质的腰带冰凉又硌手,掌心下的躯体温热又蓬勃,一股热意通过相接的地方,从掌心一路传来,顺着胸腔往上烧,裴砚被烫得下意识挣了挣,却被按得更紧了。
“别动。”沈承钧俯身凑近他耳边,呼出的热气悉数洒在耳廓上,沈承钧就着这个糟糕的姿势,破天荒地,说出一句惊骇世俗的骚话——
“没想到,裴大人竟是如此主动之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裴砚耳边炸响,把裴砚吓得爆发出惊人的潜能。
他掌上猛然用力一推,把沈承钧推得顺势倒去一旁,才终于把自己的手解救出来。
“我认输。”裴砚举双手投降,甚至还想找面白旗子在沈承钧脸上摇。
他把玉佩珍重地挂在自己腰间,还扯了条布条牢牢固定住,“我收下,我收下,多谢沈大人。”
看着玉佩安稳地挂在裴砚身上,沈承钧这才满意,施施然地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裴砚生怕这人脑子一抽又要说出什么惊骇世俗的话,连忙吩咐车夫出发。
“两位大人!请留步!”车外忽然传来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裴砚挑起车帘,却发现书院里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奋力朝他们跑来。
陆礼跑近了些时,裴砚才看清他怀里抱着一个布包,看着还挺重,把孩子累得满头大汗的。
“裴大人,”陆礼学着先生们对这位恩人的尊称,把布包双手递给裴砚,“这是我娘做的烧饼,可好吃了,我每次上学前都会带很多,裴大人这是要回京吧?路途遥远,您正好带着饼当个零嘴吃。”
布包上的绳结在跑动中被颠得松开了些,露出烧饼的一角。
饼面被烧得焦黄,上面点缀着芝麻,香气顺着那一角飘出来,竟比在京城集市上买的还要香!
裴砚也不客气,道了声谢收下布包,转而认真问:“你想好了?当真不跟我们走?京城最不缺学识渊博的夫子,只要你愿意学,裴家可以替你请。”
陆礼毫不犹豫地摇头,少年额上的汗水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如同他那双纯净的眼睛,“今日的恩情,陆礼没齿难忘,但秋收将至,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陆礼走了,家里就没人帮忙了。”
烈日下,少年深深鞠了一躬,“今后若两位大人有需陆礼之处,陆礼定万死不辞。”
破案了,这姓沈的原来是闷骚型的!
裴知道真相后崩溃:之前那个任我调戏,一逗就脸红的沈渊呢??!还给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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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