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夜晚很安静,早晨却过于热闹了,何况那不是张祎宁认知意义上的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和闹铃是开启她新一天的标志,而不是五点就开始的鸡鸣和狗吠。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定的时间太早,睡眠不够会导致郭奶奶路上吃不消,但她摸着黑起来时,郭奶奶第二屉饺子都已经下锅了,这两屉饺子就是她们的早餐以及过后几天郭强父亲的口粮。
张祎宁的精神高度紧张,反复和郭强确认郭奶奶的疾病史,再三在脑海里排演最快的、最少折腾的路线以及每一个环节是不是都能串联上。
确实是她过度紧张了,其实在昨天看到郭奶奶矫健的身姿和良好的身体素质时就不需要多虑的。像郭奶奶这样的老人,干练能干,不仅能将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他们的身体,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大半辈子,他们可以允许身体有小病小痛,但绝不允许身体问题成为打破生活平衡的累赘。
顺利踏上庆林的土地,郭奶奶有因为晕机显得脸色灰白,但她走起路来依然稳健有力。
张祎宁按照郭强的描述带她来到郭强租住的出租屋,这里离市中心有七点几公里远,不太方便,但让郭奶奶住在郭强生活了几年的地方,也许能在这最后的时刻让他们彼此靠近些。
张祎宁已经和她介绍过这是郭强生前住的屋子,但她从进门到现在先是为是否要脱鞋进入而苦恼,然后一直背着自己的包不肯放下,被张祎宁上手解下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在鞋柜上,也不多看多摸,更不敢坐在布艺沙发上,拘谨地站着,像是到不熟悉的朋友家做客。
“奶奶,你今天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天再去办手续也行。”
“我不累的哇。”她将身份证攥在手心里。
“行,那我们等下去吃个饭,吃完饭直接去交警大队。”
“娃……”郭奶奶的表情和结巴语气出卖了内心的不安,她怯生生地开口,“能洗澡吗?洗完澡再去。”
洗澡?郭奶奶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只是稍微掸了掸灰。
“当然,卫生间里的应该是电动热水器,我这就帮你烧。”
她大幅度地摇晃手臂,表情又覆上了焦急,因为自己不会表达,和张祎宁沟通总是产生歧义,这让她很自责,感觉自己很笨。
郭强适时给予解释:“我奶说的洗澡是澡堂那种搓澡,村里有个小澡堂子,过年过节大家都会挤在一起搓澡。”
啊——搓澡——庆林也有澡堂文化,并不兴盛,大多是老一辈那种澡堂子,也有一两家大的连锁店,但那种叫做洗浴中心,并非搓澡,以娱乐项目为主。
张祎宁恍然大悟道:“哦——奶奶是说搓澡吧?”她做了手搓的动作,郭奶奶笑开了花,“是是是!洗澡!”
她带着郭奶奶来到一家老式澡堂,自己则坐在外间等候。她也很想洗澡,但对于公共澡堂的抵触心理大过对洗澡的渴望,如坐针毡也要稳坐其上,还没到能动摇这颗抵触之心的地步。就在她计算从这里打车回家洗个澡再回来需要多久,还差最后一鼓作气的决心之时,郭奶奶结束了。
郭奶奶穿着郭强年前给她新买的衣服,脸上的灰被洗掉了,指甲里的污垢不见了,脖子红彤彤的,或许是被热气熏蒸的,或许搓得有些用力。她终于肯主动地触碰张祎宁,温热的粗糙的手握住张祎宁,郑重说道:“走吧。”
洗澡这件事对于郭奶奶来说已经算得上最高规格的“仪式感”,张祎宁不懂,联想到她在郭强房子里的拘束,此刻了然,以一副整洁干净的面貌再见孙子一面,这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
肇事者未逃逸,先垫付了医药费,只是最终抢救无效身亡,所以按交通肇事罪论罪,交通事故认定书已出具,肇事者全责,接下来是就民事赔偿问题开展双方家属协商。
肇事者家属是一个老妇人和一个挺着孕肚的女人以及一个小娃娃,三人连同肇事者一齐跪在郭奶奶面前,声泪俱下:“家里还有个植物人老爹,全家就靠他一个人跑物流赚点小钱,我们真的赔不起上百万!就算把我们这老的小的都拉去卖了都卖不到几万块钱,家里能拿得出来的就十万,这十万还是放弃他爹才能抠出来……老姐姐,我对不起你啊,我真的对不起你啊!”老妇哭得声嘶力竭,一边干呕一边嚎啕,继而对她的孙子拳打脚踢:“你个天杀的!讨债鬼!你让我们怎么活!不如把你打死了给人家赔命,我们几个也都别活了!”
张祎宁站在一边,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们一家的哭闹咒骂声,小孩尖利的哭喊大有将人的耳膜刺穿的本事。郭奶奶像被泪海包围的孤岛,因周围都是无望的海,她便不再能变成海了,只好孤独无助地呆立,眼看着浪潮席卷上来。
张祎宁本决定作为一个局外人从旁协助,可看见郭奶奶无助的眼神,还是按捺不住。她将郭奶奶的座位向后移,确保对面的混乱不会波及她后坐在了郭奶奶旁边,握住了郭奶奶的手。
有调解员的介入,混乱没有持续多久,且郭奶奶没说话,再闹腾也没用。
“奶奶,我来跟他们沟通,可以吗?”
郭奶奶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点头默许。
“赔偿款不是我们主张的,是法律规定的,在此基础上我们也没有提出多要一分钱。你们很苦,郭家就不苦吗?郭强也有个中风的父亲,你们家还有两个小孩,说实话,你才二十岁,进去蹲个几年出来还是风华正茂,又能养家糊口了,那郭强呢?他还没有体会过做父亲的滋味,没有留后,往后家里都指着郭奶奶一个人,到底谁苦?”
张祎宁无意间瞥见一旁垂头站着的郭强,瞬间感觉有团东西堵在喉头,咽不下去,又卡着难受。
“其实没什么好调解的,法律怎么规定就怎么办,交强险可以赔付一部分,刚刚你说是跑物流的,那就叫你们单位也承担一部分,不管是东拼西凑,还是服完刑期后出来赚钱还,总之一点一点都要还上。我们后续会申请法律援助,就都交给法律吧。”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却依然忍不住说出那句百遍千遍都说不尽的话:“几百万又算得了什么呢?也买不回郭强一条命。”
这起悲剧的源头是疲劳驾驶,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上有老下有小,想多跑一单赚多350块钱。谁看到眼泪都很难不动容,如果她不是先遇到了郭强,后又和郭奶奶相处几天,她也许会站在中立的角度看待问题;她也许会为这一家人动情,郭强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会唏嘘世事无常,最后再为无辜丧命的郭强叹一口气。
郭奶奶没有力气,她押上自己的全部,第一次走出村子,第一次飞上高空,要接孙子回家,却再也没有力气为孙子争上一口气了;郭奶奶没有眼泪,她甚至直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叫车祸,更别说那些数不清有多少个零的赔偿款。她将眼泪留给了唯一的孙子,自小在她身边抚养长大的、被她亲手送到大城市去的懂事孝顺的孙子。
一个断流的泉眼有可能会重新溢出水来吗?郭奶奶的三角眼里渗出点点水渍,漫延至周围皴裂干涸的地表,她的眼泪是克制的,哭声也是。
张祎宁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外婆,一个永远扯着嗓门、雷厉风行、斤斤计较的老人,她和郭奶奶是两张完全不同底色的相纸,也就洗出了张祎宁和郭强两种不同的颜色。外婆的风风火火是为了保护妈妈和张祎宁,虽然最后她还是没能护住妈妈,所以她在妈妈的葬礼上肝肠寸断地放声痛哭。
两种悲伤的方式,两张佝偻的背影,是同一种护犊情深。
“奶奶,喝口水,缓一缓。”
残酷的是,留给郭奶奶悲伤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后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她亲自做。
张祎宁将郭奶奶扶到走廊尽头的椅子上休息。等郭奶奶缓和,不再抽噎后,她才温声说道:“奶奶,今天的事情就结束了,他们大概明后天就会打电话通知你后续的事情,到时候你就打手机上的这个电话,”她手把手地教郭奶奶操作,“这是我的电话,你叫我,我就过来陪你一起去办。”
“好的,好的,谢谢你……”
“不用谢,奶奶,我说过,我是郭强的朋友。”
将郭奶奶送回家,出于安全起见,张祎宁还将一些电器的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都告知老人,今日总算圆满结束。
“郭强,你就跟着奶奶吧,我给奶奶留了电话的,如果你有事也可以去餐厅找我。”
“好的,好的,今天真的千万多谢!如果没有你,我奶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张祎宁见他又要鞠九十度的躬,连忙制止:“你奶奶今天已经谢了不知道多少遍,一件事情就不必两个人轮番谢了又谢吧,好了好了,我赶着回家洗澡——”
她足足洗了近一个小时的澡,浑身舒坦,连脚趾头的毛孔都得到了舒张。
这一路的风沙,可以搓出二两灰了。
斜躺在罗汉床上,双脚高高抬起,靠着墙壁,张祎宁那根紧绷的弦经过热胀冷缩,现在胀得有点过松了,空空如也。
“刘元詹,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干?突然想不起来了。”
“是有的,”他掰着指头算,“其一,小小的事情尚未有头绪;其二,我们需要找到董昊去见断腿老人;其三,现在是晚上九点,是否要去和杜文新汇报进度;其四,我们无能为力的丢失孩子的女人;其五,明日你要上班。不知你所谓何事,但应该不外如是。”
“……”
“刘元詹,我们干了挺多事的吧?要不我咋这么累呢?”
张祎宁将湿发搭在沙发沿,头靠近他,认真问道。
他点点头,“嗯。很充实。”
“那为什么听你说起来,我们啥事都没干成,白忙活?”
“唔……也不尽然……”
张祎宁等着他的下文,“不尽然”的举例,他却沉默了。
两人一个像被霜打的茄子,一个像弯了腰的苦瓜,一齐陷入沉默。
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