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陆离的梦,乱七八糟的碎片拼凑成一个四不像的怪物在张祎宁的脑子里踱来踱去,一晚被惊醒数次,结果就是和刘元詹一起在罗汉床上枯坐到天光。
“我喝咖啡了?喝浓茶了?受刺激了?压力太大?怎么突然失眠……”张祎宁很困,可她就是睡不着,闭上眼后只有排山倒海而来的奇怪梦境。
“出太阳了……”刘元詹向窗外远眺,看着太阳从不远处的高楼背后慢慢爬升,心里分外熨帖。他不需要睡眠,自是无从知晓张祎宁失眠的苦恼,只觉每日自己枯坐,而昨夜能有人一同分享这片光景,真好。
夜里是带有窸窣声响的静谧,有时是一两声狗吠,有时是汽车的嗡嗡发动,有时是墙内水管的哗啦阵阵,有时是邻家走动的脚步……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多,鸡鸣报晓、楼下刷刷的扫地声、或轻或重的关门声,渐渐开始有人声的加入……刘元詹很想将这些好玩的事情和张祎宁一起分享,可她每日琐事缠身,难有片刻空闲。
“嗯,出太阳了,可怜的人又要上班了。”张祎宁头往旁边一栽,仰天长叹。
她在刘元詹不安眼神的目送下离开家,踏出楼栋后就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冷风,嘶,降温了,该不会是感冒吧?她裹紧风衣,快走了两步。
“小张早啊,上班去?”
张祎宁动作迟缓地转头致以问候,是观战大爷,大伙儿喊他“老张”,张祎宁就礼貌地称呼为“张爷爷”。
“张爷爷早,小派早。”
张爷爷的孙子小派顶着个西瓜头,甜甜笑道:“姐姐早上好!”
“小张来,拿个鸡蛋,路上吃。”张爷爷将装有白煮蛋的塑料袋塞到她手上,张祎宁推辞:“张爷爷,我吃过早饭了。”
张爷爷是说一不二的性格,“鸡蛋不顶饱,小派他妈煮了一大篓,你拿着,饿了再吃,还热乎着。”
再推辞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她索性接过,“谢谢张爷爷,也谢谢小派把鸡蛋让给姐姐~”
确实热乎着,张祎宁手握着鸡蛋,感觉身上也好受些了。
小小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沙堆旁,身上还穿着校服,是和小派一样的款式,只是一个是夏季款一个是秋冬季,他们应该是相近的岁数,都上一年级,但人各有命……思及此,张祎宁走了过去,招呼道:“小小早上好,今天的城堡建到哪一步啦?”
小小抬头,看见是穿着打扮一丝不苟的张祎宁,也笑着回话:“姐姐早!我今天要建一个动物园,里面有小马。”
“好,你加油,姐姐下班了再来参观你的动物园。”
好事成双是天降大喜的祈愿,但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是生活常识。
张祎宁顶着浑噩的脑袋熬到下午六点,数着解放的分针针脚,临时收到加班的通知。不夸张地说,眼前的确黑了一阵。
当她披星戴月地走进小区时,沙堆旁已经没有了小小的身影,这不能算她失约,毕竟已经很惨了……
“我回来了……”
张祎宁趿拉着拖鞋,听到电视上还在播着《围棋少年》,但正方形的荧光照射之处不见刘元詹的踪影。
“糟糕!忘记了!”
这个点刘元詹应该是已经在1980taste门口等她了,但她今晚加班,身体也不舒服,决定直接回家休息,可是忘记跟刘元詹说了。
怎么就不能有个千里传音呢。
千里传音是有,只是传不到刘元詹那,她拿出千里传音的改良版——手机,拨通杜文新的电话。
“杜文新,帮我喊刘元詹回家吃饭。”
杜文新那边有交谈声,他提高嗓门问:“什么东西?他不在。”
“门口呢吧,不然就对面,你出去看看。”
“你俩又演什么双簧呢?”
“我感冒,今晚就不过去了,他不知道,估计已经在店门口等我。”
交谈声变小,叮铃铃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后是繁华的闹市喧嚷,杜文新揶揄道:“看见你家走丢的小狗了,但你怎么敢打电话让打狗队的送你家小狗回家呢?”
张祎宁想骂他,但又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力气,没好气地说:“你们打狗队还抓哮天犬吗?咬不死你!”
她撂了电话。
杜文新的话勾起了张祎宁的回忆,前不久她还千防万防,刘元詹但凡独自踏足1980taste方圆五公里,她都警铃大作,而现在她竟然让杜文新在没有她的陪同下接触刘元詹。人心啊是肉长的,什么猫啊狗啊的时间久了也都能看顺眼。
刘元詹很喜欢每天等张祎宁的这段时间,从街头行至街尾,听着不太好懂的方言,看那些新奇的食物,路上有只小黑狗也是如此,穿梭在各个摊位捡漏地上的食物,吃饱了把肚皮一翻,靠在街沿呼呼大睡。
他喜欢站在离1980taste最近的那盏路灯下,能被张祎宁一眼看见。
但今天等的时间过长了,飞蛾也变得格外恼人,他便绕着路灯柱打圈儿转。
是因何事耽搁了吗?又或是她独自一人往昨日那处去了?可万一等会儿她就来了呢?
刘元詹拿不准主意,他不想给张祎宁添麻烦,最好就安安静静地呆着,不要多说话,也别乱行动。
门开了,是杜文新,他正在通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俄而,他笑着挂断电话,朝自己招手。
就像有什么魔力,刘元詹不作他想,顺着杜文新的呼唤走去。
“张祎宁打电话让你回家,她今晚不来了。”
刘元詹乖巧应道:“好。”
“诶,”杜文新叫住他,“你想不想和我聊会儿?”
他们面对面站着,表情淡淡的,就像熟稔的老友突然提起“诶,要不要再续个摊”一样。
“好。”
“陪我买点吃的,店里有客人不方便说话。”杜文新径自往街心走去,没管刘元詹有没有跟上。
刘元詹是个闷棍,他知道,于是他主要承担了说话的职责。
“你是怎么找上张祎宁的?”
“某天她经过公园就遇见了我,我听说天桥上新来了个掌簿,就找上了她。”
“挺巧。”
“老板,来份章鱼小丸子,给我拼个咖喱鱼蛋呗。”
杜文新在一家没有人光顾的摊位前驻足。点完餐后走到一旁,在招牌的掩映下继续跟刘元詹说话。
“你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
“重要的都忘了。”
“那不重要的呢?”
刘元詹笑而不语。既是不重要的,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杜文新也不纠结于这个答案,转而另起话题:“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张祎宁也说过这个词,他们都相信命运。
他问出了那个问题:“什么是命运?”
“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的是劫,无的自是化劫的缘。”
“老板,你的章鱼小丸子好了。打包吗?”摊主伸出脑袋,笑眯眯问道。
“不用,拿着吃。”
杜文新一手捧着纸盒,一手用竹签插起小丸子丢进嘴里,享受滚烫蔓延至整个口腔。
“我们总以为天无绝人之路,转个弯就能见光了,但可能是条笔直的路呢?”
刘元詹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章鱼小丸子,不甚在意道:“有路就走。”
“怕的就是把劫当成是缘。”
刘元詹莞尔一笑,“劫或缘都随意,都比空无一物好。”
杜文新仿佛看见了一个满鬓风霜的老人,他赶了很久很久的路,每见到一个人便问“吾行此途,竟向何处?”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大家都没见到过他所说的那条路。
杜文新释怀地笑:“这章鱼小丸子全是面粉,难吃,怪不得没人光顾。”
“回去吧,耽误你半个小时,够张祎宁急上一急了。”
“哦,叫她明晚来一趟,有活。”
刘元詹以最快的速度穿墙过桥,直奔回家。还是让杜文新失望了,张祎宁根本没急,她给自己泡了杯感冒药后倒头就睡。
这回比昨夜好许多,除开一晚上醒了几次,也算睡个囫囵觉。
恢复点精神,张祎宁打着哈欠推开卧室门,“回来啦?”
“嗯。你今天感觉可好?”
她转转僵硬的脖子,“还行,比昨天好。”
张祎宁嘴上这么说,但刘元詹还是有些忧心,她垂眉耷眼的,没有精气神。
“昨天我不在,杜文新有没有为难你?”
“未曾,他还托我转告让你今天去一趟,有活。”他隐去和杜文新昨日闲话的事,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确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毫无意义。
“哦哟,铁公鸡终于开窍了,行,今晚老样子。”
张祎宁打算明天再去找那个叫董昊的小孩,她的感冒没好,一步也不想瞎折腾。
例行公事般参观完小小新建到一半的动物园,又上了一天班,张祎宁觉得,她怕是病更重了。可是好不容易从杜文新那只铁公鸡屁股下摸到个蛋,她说什么都要爬过去看看是个什么蛋蛋。
“俺巴掌来也~”张祎宁强撑起精神,踏进1980taste,她得在客户面前展现最好的状态。
“人呢?不是,鬼呢?”
店内空荡荡,一只铁公鸡趴在窝里,没有食客,也没有客户。
“杜文新,我的活呢?”
“等着。鬼又没有时间观念。”
张祎宁无奈,不知道自己这副病躯能不能撑到那只鬼来。
杜文新半晌没听着声,抬眼看就被吓了一跳,张祎宁双目涣散,失神地看着他。
有这么夸张吗?我的病容让他吓了这一大跳?张祎宁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两颊,也不发热,也不冒冷汗,怎么就这么难受呢?
杜文新厉声问道:“你这两天干嘛去了?弄成这副鬼样子。”
“你对病人能不能温和点,上班上的。”
“晚上呢?”
张祎宁跟着杜文新的引导,仔细回忆:“晚上?睡觉啊……这两天降温了,被子盖得很严实,可能是前天晚上着了风寒。”
他没停止追问:“前天晚上去哪了?”
“没去哪啊,就回了趟天桥,看看熟人,买了书,骑了自行车,接了个单……”
“什么单?”
张祎宁陷入沉默,杜文新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一个眼色都不会给,现在又要追问她前天晚上接的单,打的什么主意?
“我是不是说过,你可以自己私下接活,但要知会我。”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或许这在组织里是件严肃的事,张祎宁没习惯性呛声,答道:“就在一条巷子里,有只老鬼,”她自觉不是很尊重,改口道,“老人,有个老人躺那好久了,说他腿断了走不动。”
“他要你做什么?”
“找人。”
“找谁?”
杜文新问一句张祎宁就答一句,绝不多说:“一个叫董昊的。”
“那鬼在哪?”
报备可以,但具体到这个地步,是不是有些越界?张祎宁的嘴比脑子更快反应,脱口而出:“不记得了,是刘元詹给我带的路,只有他认路。”她也不算骗人,没有刘元詹,她这个路痴是找不到的。
杜文新看了他俩一眼,叹口气。一人一鬼,说谎都不会说,满脸写着心虚。
他没再继续问下去,进了厨房,张祎宁如释重负,松弛下来后更觉头晕眼花。
不过片时,杜文新就出来了,身后跟着老金。老金端着一杯水递给她,温言道:“喝吧,喝了就不会再难受了。”
杜文新帮言道:“老金独门秘方,保管药到病除。”
张祎宁接过那杯液体,就是一杯白开水啊,她嗅了一下,无色无味,露出满脸的不信任:“凉白开?”
老金摇头:“是药。”
她真的很难受,如果这杯药是杜文新端来的,她会觉得是毒药,但是老金,老金不是这么荒唐的人,死马当活马医,她一口闷下。
就是凉白开啊!?
老金拿回水杯,说:“这药喝完会困,醒过来就好了。”
张祎宁不知这两人一唱一和是在干嘛,但还是找了角落的桌子坐下,对刘元詹耳语道:“我先睡会儿,有事你叫我。”
“嗯,我在。”
虽然刘元詹什么都做不了,但有他在,她会安心。
她枕着胳膊,等待睡意袭来,又问道:“你今天想看点什么?”
“不用,你安心睡,有事我叫你。”
刘元詹的眼睛像一泓深潭,瞬间将她吸了进去,整个身子都昏昏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