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这日长信宫中孙妙可早早便在梳妆台前梳妆。
昨日披香殿走水被安置在长信宫后,她特意派竹月去勤政殿送了消息,皇上对她颇为关切,说待处理完政务便来长信宫与她一同用膳。
孙妙可对镜描眉,甚为满意。
今日她特意在眉间画了花钿添彩,皇上说过她眉目别具风韵,是以,今日装扮时她在眼妆格外用心。
辰时已过一刻仍不见圣驾,孙妙可她向外探望一眼,困惑出声:“本宫不是说了要同皇上用膳?怎的此时还不见皇上?”
竹月挑帘进来时,面有难色,道:“昭仪,皇上……皇上恐怕不能来咱们宫中……”
孙妙可笑容僵住,视线慢慢转过来。
竹月头垂得低低的,支支吾吾道:“皇,皇上……听闻贵妃不适,皇上已先去关雎宫探……探望贵妃。”
殿中静悄悄的。
竹月感受到殿内阴沉沉气愤,说完后小心抬眼,只见昭仪冷着脸,寒着眼,一副要吃人模样,竹月立即跪下,劝道:“昭仪息怒,昭仪息怒,万万不能动气,您……您犯不上为这事儿气伤身子啊!”
孙妙可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镜中容颜,冷笑道:“本宫不请皇上用膳时,她也未曾身体不适,怎的皇上想与本宫用膳,她倒是身体不适了?”
镜中容颜眉眼闪过阴鸷,哼道:“贱人矫揉造作,惯会装腔作势。”
竹月眼神示意长信宫主殿方向,提醒:“隔墙有耳,昭仪可要当心呢。”
孙妙可梳子落下,重重拍在梳妆台上,冷道:“贱人矫情,本宫眼下奈何不得便罢,难道本宫还会怕一个区区无宠之人?贱人眼下得意,待来日待本宫诞下孩儿,有的是让贱人好看时候。”
她眉眼略抬,看向主殿,反唇相讥:“本宫去不得关雎宫,难道还去不得主殿?既然她们姐妹情深,不能照拂那边,那便先瞧瞧眼前儿的吧。”
与此同时关雎宫中,谢芜思绪浑浑噩噩间先先听到刘得全唱报声,再看时已见李玦进到内室。
谢芜从床上起身,虚弱道:“皇上赎罪,臣妾未能远迎。”
李玦迅速上前一步,先托住她虚弱身形,见怀中人面容虚白,担忧问道:“好好的,怎的病了?”
一旁雨桐适时出声:“回皇上的话,徐大夫说,娘娘症候是忧思过度,积郁成疾 ,幸而徐大夫开了方子,娘娘已经在服药了。”
李玦凝眉,握住她的手叮嘱道:“芜芜何事不能释怀?不妨说与朕听,朕必会为芜芜做主。”
眼瞧着内室有不少伺候宫人,李玦挥手:“你们先退下。”
待人离去后,谢芜执意拖着虚弱的病体再度起身行礼道:“皇上赎罪,有一事臣妾日夜悬心实在煎熬,皇上待臣妾诚挚,臣妾实在不敢再隐瞒。”
李玦将她扶起:“芜芜有事直说便好,病体虚弱,无需行此大礼。”
谢芜摇头执着不肯起身道:“事关赵家公子,兹事体大,臣妾不敢懈怠,咳咳……”
“皇上事关赵家公子,臣妾有一事隐瞒,而今……听闻赵家公子遇害消息,臣妾……咳咳,臣妾实在忧心……”
李玦未出声,谢芜却能察觉头顶有道视线落在身上。
她未抬眸迎上对方视线,只虚弱道:“皇上容禀,去岁中秋前夕,长公主殿下邀臣妾一同出行宫却不料回宫时却遭遇伏击,臣妾与殿下牵涉其中,虽未看清贼人模样却仍是震惊不已,殿下身份尊贵,长安何人敢行刺殿下?而后得知赵家公子失踪,又得知赵家公子与殿下有旧,臣妾实在惶恐,担心两者之间有关联,担心会如传言般与殿下有关,更担心事情会令皇上为难。近日骤然听闻赵家公子死讯,又牵扯殿下,臣妾……臣妾心中煎熬实在难安……”
前朝赵丞相因痛失爱子卧病不起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前朝如赵丞相般如是,后宫太后亦如是。
“朕还以为芜芜牵挂何事,原竟是为此事,”李玦将她扶起,将人揽在怀里时,道,“事情已然过去,人死不能复生,芜芜无需再想这些。”
李玦叹着:“是朕不好,与芜芜谈心竟引得芜芜牵挂忧虑至今。”
谢芜哽咽,歉声:“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太无用了。”
“芜芜最能宽解人心,怎会无用?”李玦将她手攥在掌心宽慰着,沉思一瞬,又问起,“芜芜可曾对旁人提及过此事?”
谢芜摇头,眸光诚挚,道:“事情牵涉殿下,殿下又是皇上妹妹,臣妾怎敢对旁人?万一其中有误会,岂不是又为皇上殿下招来麻烦?”
李玦欣慰一笑:“朕便知晓芜芜行事最是妥帖。”
他抬手捧了捧她憔悴却不失美丽芙蓉面,温声道:“仔细顾养身子,朕忙完再来看你。”
谢芜起身预再行礼,李玦却抢先一步按住她肩膀,执意让她先休息。
待人离去后,谢芜这才淡然拂去眼角泪花,取来帕子将脸上虚白浮粉擦去。
雨桐忧心从屏风后绕出来走进内室,问道:“皇上会信吗?”
谢芜眸光沉静,道:“无论他信与不信,我总要辩解一番。”
先前她以为伏击赵启是李柔与裴衡密谋,未曾料到其中竟有李玦参与!
昨日公主府一行,她已然知晓幕后授意之人是李玦,那么,李玦便知晓当日她亦在其中。可李玦迎她回宫后,他从未过问一句,她亦从未对他提及此事,若与其有朝一日李玦拿此事来发作,因而疑心于她,那重生后她这许多谋划岂不是全落了空?
她多次以身犯险,以命相搏,好不容易在李玦面前稍稍博取几分信任,怎能眼睁睁看着一切付之东流?
既如此,不如她先抢占先机,先将一切和盘托出,反正赵启已死,死无对证,李柔为除赵家亦不会在此时与她为难,于赵家一事上她亦非得益者,李玦未必会深疑。
思虑间,谢芜不由得眉头越来越紧。
她原以为于赵家博弈,掌棋者是李柔,殊不知,这幕后真正掌棋者是李玦。
想想也是,多疑多思又观人入微,将人利用到极致,这才符合李玦性情。
思及此,谢芜心中冷笑道,李玦可真是好手段,只以李柔为盾,所有事关赵家之事便能轻而易举化解。
只怕那些疑心赵启之死与李柔相关的言论也是李玦派人散去的吧,如若不然,何以每每赵家出事,李柔总是先被疑心的那个?
在外人看来,张扬跋扈的是李柔,夹在兄妹亲情与前朝忠臣之间,左右为难的是李玦,又有谁知晓始作俑者是李玦?
谢芜心道,李玦的这一招可真是兵不血刃,不仅除却心中隐患,又能博以贤名,实在高明。
她忽而忆起前世便是这般,赵家全族倾覆,长安世家权贵因与赵家牵涉过深,人人自危,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然李玦却并未追查,以‘宽赦’之名下旨宽赦,顺势博取不少人心,不仅削弱长安世家权势,更是一举将朝中权势彻底收入掌中。
这般想着,她额间已生出一层细密汗水。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是与李玦这般较量博弈,稍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她自认这段时间谨言慎行,从无行差踏错一分,但愿李玦能够相信方才她说辞。
如若不然,便只能再另做打算。
内室中雨桐不知谢芜所想为何,只觉谢芜神情越来越严肃,下意识叹出一口气,道:“最近可真不太平,城西失火,宫内居然也着起了火。”
随即,雨桐皱着秀气的眉,实在不解道:“好好的,披香殿怎会走水?”
想到披香殿,谢芜微微扯动唇角,道了声:“谁知道呢?”
旁的她不知晓,她只知晓一件,披香殿绝不会无缘无故走水。
太后看重皇嗣,不仅为孙妙可复位,连孙妙可几番挑衅都已忍下,可见孙妙可这一胎平安生产前,太后都不会对孙妙可出手。
长信宫中赵晴病重已是自顾不暇,如何能对孙妙可所住宫殿动手脚?
在宫中能掀起这般大的风波,若不是孙妙可,便只有李玦。
李玦心知太后与赵家谋算,自然不愿在此时有皇嗣降生,可李玦行事手段千千万万,大可悄无声息处置,何以要选择如此手段?
若不是李玦,那便是孙妙可……
究竟发生何事,孙妙可竟要焚毁宫殿?
谢芜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虽觉李玦可疑,却亦觉此事与孙妙可有关。
沉吟片刻,谢芜侧目时,叮嘱道:“雨桐,你在宫中人缘好,打听些披香殿的事,悄悄的,别让旁人发现。”
雨桐:“娘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
待李玦回到勤政殿案上奏折又送来许多,李玦疲惫抬手掐着眉心,不多时殿中便人觐见。
顾卯辰行礼后道:“皇上圣明,赵家果然按捺不住。”
李玦唇角扯动,讥讽之意溢于言表:“乱臣贼子,狗急跳墙亦在情理之中。”
顾卯辰:“任是贼子狡诈也难逃皇上法眼,就连……吏部尚书对此事也格外上心。”
“吏部尚书。”李玦低喃,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抹讥笑未再出声。
顾卯辰思虑片刻,抬首望了眼上首天子,又道:“……长公主与贵妃娘娘似乎……来往甚秘……”
“放肆!”
话未说完,先听到一声呵斥。
深感龙颜动怒,顾卯辰俯首,头颅再不敢抬起半分。
李玦眉眼冷峻,探究而来的眸光如刀锋般锐利:“你是疑心贵妃与长公主合谋?还是认为贵妃能驱策长公主行事?是疑心长公主对朕不忠?还是贵妃对朕另有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