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仙魔对峙,但是仙妖魔的关系也很是微妙。
所谓妖,集天地灵蕴而生,化万物形貌而存,超脱凡俗之律,徘徊于正邪之间的灵性存在。人修道成仙,却仍以万物灵长自居,视妖为畜,斥其野蛮无道,以为妖必先化人方能修仙。然而天地灵物,何须羡人身?既能化形,人形不过其一,到底人亦是妖中一族。论及野蛮,人心之毒远胜妖类,又有何资格妄加评判?总归是意气不合,终难相谋。至于仙魔之分,人妖皆同。如此纠葛,自然微妙难言。
但这些对于还是个镖局小垛子的曲衔枝来说是极其遥远的概念。
坐垛的活计枯燥得很,日复一日对票、记垛、防插翅,每天过的和昨天一样。这家镖局因着名头响亮,据说背后有仙门撑腰,所以寻常镖局占大头的防盗任务并不重——毕竟在没有皇权的凡间,仙门便是天,谁敢招惹那些能移山填海的大能?曲衔枝手脚麻利,总是很快做完手头的活,余下大半光阴就都耗在发呆上。偶尔有不长眼的小贼来闹腾,反倒成了调剂。
这日便逮着一个。
她眼疾手快,一把拎起那团毛茸茸的后颈皮——不过尺把长的小东西,龇牙咧嘴地扑在待运走的老牛脖子上试图撕咬,模样滑稽得很。
“这么小一只居然敢猎这头牛?” 捏着那狸猫似的崽子晃了晃,曲衔枝惊讶地数落,“你看看你的牙!连根鸡脖子都咬不断!”好笑之余把自己午饭啃剩的一点鸡骨头丢给它,结果这厮非常有骨气地拒绝。
“天哪。你这小东西还挑嘴?饿死算了。”索性丢到门外不去管它。
谁知半夜牛圈传来躁动,提灯一看——还是它,还是那个扑咬的姿势,肚子瘪得前胸贴后背。月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
“……犟种。”
终究去厨房割了一小条羊肉,小家伙狼吞虎咽的模样,莫名让她想起自己初来镖局时的窘迫。吃饱喝足的毛团就地蜷成个绒球,脖颈那圈炸开的鬃毛威风凛凛,倒衬得嶙峋的肋骨愈发可怜。想了想库房也要防鼠,曲衔枝起了把这小狸猫留下的心思。翻了翻黄历,择了纳猫吉日,买了小鱼干,烧了契,成了。从此镖局多了只叫“曲招财”的守库猫。
养的久了磨合好了,曲衔枝觉得招财哪哪都好,勤快话少毛又好摸,就是挑嘴。虽然会帮忙捉老鼠,但它不吃,它要吃鸡鸭牛羊肉,很是费钱。坐垛的工钱都快养不起的时候,招财开始猛蹿个头。二十斤的时候,还能勉强笑笑啊这猫猫吃的多,长这么大也合理,但它蹿到肩高比曲衔枝还高,夜里那双发光的竖瞳盯着人瞧时,她终于笑不出来了。乖乖,招财一口能吞两个她。不幸中的万幸是随着招财日渐长大,它似乎更通人性了些,自己会去远处的山里打猎,不需要曲衔枝那可怜的小钱袋养它了。
曲衔枝虽然年纪轻轻涉世未深但也不蠢,这般体型的“猫”,肯定不是什么寻常凡物,听闻仙修历来好斩妖,凡人对这个大小的招财没威胁,但是凡人告状就很有威胁了。于是日日叮嘱天未亮上山天一黑就跑回来睡觉的招财出门一定要避开人。
直到那日,一群修士路过镖局库房,特地问她有没有见过一只身躯硕大形似狸猫的妖兽。她后背沁出冷汗,摇头时瞥见对方腰间令牌刻着御兽门三字。
曲衔枝多问了问,才知道招财很有来头,其名曰类,自为牝牡,是上古神兽。
“如此神兽,凡人养不得。”为首的男修温和道,“此物若能随我等回去,自有灵肉仙果供养。”
心道不好,这些人一定看出来了。忐忑地目送那些人离去,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坐立难安。曲衔枝最终决定去山上看看,告诉招财躲起来。
结果没找到。那天招财也没回来,甚至从此后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希望是跑了。
每到夜深盯着空荡荡的院子这般想着。直到某夜做了个噩梦——
辽阔的腐殖平原,散落着如山兽骸。血月当空,招财瞪着灰蒙的眼,僵硬的躯体伤痕累累,端的是死不瞑目。升起的残魂回头看了她一眼,摇摇荡荡飘向中央刻着御兽门的祭兽碑。
登时惊醒如溺水上岸,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
镖局换了人来看库房。
御兽门多了一名杂役弟子。
茶水换了一壶,新沏的灵茶氤氲着淡香,可盛陵光指节抵着杯沿,始终未饮一口。垂眸望着茶汤里浮沉的雪芽,缓声问道:“百年已过,沧海桑田,这些事还能剩多少呢?”
“永志不忘。”曲衔枝嗓音低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腰间骨笛,笛身泛着冷白光泽,隐约透出几道血纹。
目光掠过那支骨笛,盛陵光低头捏了捏眉心,不觉有了几分倦意:“本座,对妖修人修的并无兴趣。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求道之路漫漫,各显神通罢了,执念太过则妄。”放下手抬眸时眼底已恢复淡漠,“不过,少个环伺之敌倒也不错。本座并不愿见你中道崩殂,九幽莲价值连城,无端也不好白拿。”顿了顿,叹了口气,“看你的护宗大阵都烂得不成样子,补一补权作谢意如何?”
曲衔枝微微颔首,隐约露出一丝期冀:“仙尊有此心意,某感激不尽。有劳。”
“之前的护阵之人还在吗?”
“护阵长老叛变,业已伏诛。”
“难怪。”盛陵光轻嗤一声,指尖凌空一点,灵光流转间,整座大阵的脉络如星图般浮现。蹙眉审视片刻,摇头道:“阵眼都被挖了,好在阵芯还在。护宗大阵与宗门气运休戚相关,不过眼下防御杀伐才是当务之急。”她偏头视线越过阵图看向曲衔枝,语气不容置疑,“当下没有镇山石,若前往东海取石,那时间就长了,你门内的祭兽碑也可作阵眼,只需精魂蕴养三月,方可压阵。”
沉默数息,曲衔枝为难道,“实不相瞒,三个月时间太久,某等不起。”
“竟已严峻至此吗?”抬手捏着下颌沉思片刻,“若能抗得住,以你为阵眼,调度各方,不失为一种解法。”
曲衔枝眸光微动:“会更快吗?”
“不出五天。”敛眉道,“只是以人为阵,需受抽筋剜骨之痛,非常人能忍,曲门主,你想好了?”
见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盛陵光心下盘算着,忽地笑了,“你要记得,既然布阵有本座的份,那弱点本座亦在手中。”指尖轻轻一划,阵图某处骤然亮起猩红光芒,“你若对我座下弟子有什么不利,就得考虑后果了。”
对视一瞬,曲衔枝亦笑道:“有牵扯才有往来,无不可。”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山海经》
今天吃麻辣拌,下一章等吃炸鸡柳时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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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