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是被一阵毫不掩饰的、响亮的哼歌声和钥匙串叮当作响的声音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程野的床上,身上盖着程野那床印着夸张篮球图案的被子,而程野已经不在身边了。夕阳的余晖几乎完全消失,寝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书桌那边亮着一盏台灯。
程野正坐在灯下,皱着眉头,对着摊开的数学分析课本抓耳挠腮,手里的笔转得飞快,显然正在跟天书般的符号较劲。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头也没抬,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樊潇你丫小点声!拆房呢!”
寝室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樊潇带着一身外面的凉气和蓬勃的精力闯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篮球。
“哟!都在呢?”他笑嘻嘻地把篮球往墙角一扔,目光在寝室里扫了一圈,精准地定格在还躺在程野床上的陈默身上,眉毛立刻戏谑地挑高了八度,“哎哟喂!我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二位好事了?”
陈默的脸瞬间爆红,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被睡皱的衣服和头发,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他下意识地看向程野,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抓包的无措。
程野这才从课本里抬起头,看到陈默惊慌失措的样子和樊潇那一脸“我懂的”的坏笑,立刻把笔一扔,没好气地骂回去:“滚蛋!脑子里能不能装点健康的东西!默哥……陈默他下午看书累了,在我这儿歇会儿!”
他解释得又快又急,差点又说漏嘴,耳朵根也有点发红,但语气却理直气壮,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樊潇夸张地“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射,笑容越发暧昧:“累了啊~理解理解~确实~看‘书’是挺累人的哈?”他故意把“书”字咬得特别重。
陈默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低着头,飞快地从程野床上下来,穿上鞋子,一言不发地走向自己的书桌,试图用整理东西来掩饰巨大的尴尬。
程野一看陈默那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顿时有点恼,抓起桌上的一块橡皮就朝樊潇砸过去:“闭上你的嘴!再胡说八道下次球场别指望我传球给你!”
樊潇笑嘻嘻地接住橡皮,毫不在意:“开个玩笑嘛!这么护着?”他嘴上说着,倒是没再继续调侃,转而兴致勃勃地说起下午去打球的见闻,哪个系的新生特牛逼,哪个场子妹子多。
寝室的尴尬气氛刚缓和一点,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韩云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刚结束视频通话后特有的、心满意足又有点恍惚的柔软神情。他手里还拿着手机,屏幕是暗下去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一个和他本人风格极其不搭调的、印着可爱卡通情侣图案的壳子。
他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寝室里微妙的气氛,也没注意陈默为什么从程野的床上下来,只是习惯性地走到自己的桌前,先是小心地擦了擦桌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拿起那个精致的粉色保温杯,小口地喝水。
喝了两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杯子,拿起手机,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打字,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甜蜜的、略带依赖的笑容。不用猜,肯定是在给他的“明音姐”汇报自己回到寝室了。
樊潇看着韩云舟这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冲程野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看,又一个!”
程野翻了个白眼,没理他,注意力却又回到了陈默身上。他看到陈默还背对着他们,耳朵尖还是红的,肩膀微微绷着,显然还没从刚才的窘迫里完全恢复。
程野心里有点烦躁,既烦樊潇的口无遮拦,又有点懊恼自己刚才没处理好。他踹开椅子站起来,走到陈默身边,动作有点粗鲁地把一本刚才陈默落在他那边的笔记本塞进他手里,声音刻意放得很大,像是在宣布什么:
“喂!这道题!我看不懂!你给我讲讲!”
他的语气凶巴巴的,但凑近的身体却挡住了樊潇探究的视线,形成一个小小的、带有庇护意味的空间。
陈默接过笔记本,指尖碰到程野温热的手掌,微微一颤。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眼,对上程野那双虽然写着不耐烦、却暗含关切的眼睛。
“……哪道?”陈默的声音还有点哑,但已经平稳了许多。
“就这个!这堆符号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程野指着书上的一处,手指几乎要戳破纸张。
陈默垂下眼睫,开始低声讲解。他的思路清晰,声音渐渐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樊潇在一旁看着,撇撇嘴,觉得没劲了,转而戴上耳机继续他的游戏大业。
韩云舟也结束了汇报,开始拿出他的瓶瓶罐罐做睡前护肤,寝室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气。
灯光下,四个人各忙各的。
程野歪着头,看似在听讲,实则目光落在陈默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开合的、色泽偏淡的嘴唇上,刚才偷亲额头的触感似乎又回来了,心里像有羽毛在挠。
陈默讲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察觉到了程野的走神,耳根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有点回升的趋势。他用笔轻轻敲了敲桌面:“……认真听。”
“哦……哦!”程野猛地回神,胡乱应着,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回课本上,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悄悄扬起。
寝室的夜晚,就在这种混合着学习、游戏、恋爱酸臭气和兄弟互怼的复杂氛围中,缓缓流淌。
虽然吵嚷,虽然偶尔尴尬,却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这就是他们的304,鸡飞狗跳,却又莫名和谐。而属于陈默和程野的那份隐秘的甜蜜和尴尬,也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悄然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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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304寝室沉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将斑驳的光影短暂地投在天花板上,旋即消失。樊潇那边传来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几句模糊的梦呓,大概是梦到了游戏厮杀。韩云舟的床位更是安静,只能听到极其细微的、规律的呼吸声,他似乎连睡觉都保持着某种精致的克制。
陈默却睁着眼,在黑暗中凝视着上方床板的木质纹路。
他又做噩梦了。
不是以往那种被陆子轩或者父母追赶、压迫的具象噩梦,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恐惧。梦里是无穷无尽的考场,试卷上的题目扭曲变形,他怎么也答不完,时间飞速流逝,监考老师的脸模糊不清却带着冰冷的审视……最后,他手中的笔突然折断,黑色的墨汁泼洒出来,染黑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猛地惊醒,心跳失序,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明明已经离开了,明明已经考上了,为什么还会被这种虚无的焦虑缠住?
他试图深呼吸,试图用理性分析这不过是日间学业压力的投射,但收效甚微。冰冷的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胃部开始隐隐作痛,那是他情绪极度紧张时的生理反应。
他侧过身,面向程野床铺的方向。
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程野隆起的身影和模糊的轮廓。程野似乎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陈默咬紧下唇,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被单。
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渴望,从冰冷的恐惧深处滋生出来——他需要确认那份温暖的存在,需要听到那沉稳的心跳,需要被那蛮横却真实的拥抱驱散这无端的寒意。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压过了所有的羞赧和“不应该”。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樊潇的鼾声依旧,韩云舟那边毫无动静。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尾无声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过程野的床铺。
站在床边,他更能清晰地听到程野平稳深长的呼吸声。黑暗中,程野的睡颜看不太清,只能看到一头毛躁的头发露在外面。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觉得自己疯了,怎么会做出如此冲动而不合时宜的举动。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退回自己冰冷的被窝时——
程野忽然动了一下,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像是无意识的梦呓。然后,他翻了个身,面朝外侧,手臂随意地搭在了床沿。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像是某种默许的邀请。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不再犹豫,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掀开程野被子的一角,然后极其缓慢地躺了下去,尽量贴近床铺的外侧,避免惊醒身边的人。
程野的床比他自己的要硬一些,充满了程野身上那种阳光、汗水和洗衣液混合的独特气息,强烈而令人安心。
他刚躺稳,身体还僵硬地绷着,生怕碰到程野。
下一秒,一只温热沉重的手臂就理所当然地搭了过来,精准地环住了他的腰,将他往怀里一带。
陈默浑身一僵,呼吸瞬间停滞。
程野……醒了?
他紧张地抬眼,却看到程野眼睛还闭着,眉头舒展开,只是下意识地咂了咂嘴,脑袋无意识地在他颈窝处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
原来是睡梦中的本能动作。
陈默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背后是冰凉的墙壁,身前是程野滚烫的、散发着热量的胸膛。那强健有力的手臂沉甸甸地压在他腰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庇护意味。
程野的心跳声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布料,沉稳有力地传递过来,一声一声,逐渐和他自己失序的心跳同步。
那些冰冷的恐惧、虚无的焦虑,在这份真实无比的温暖和心跳声中,像是被阳光照射的冰雪,一点点消融退散。胃部的绞痛也奇迹般地缓和了。
他极轻极轻地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更紧密地贴进那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程野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手臂又收紧了些,嘟囔了一句模糊不清的梦话,热气喷在陈默耳后,带来一阵细密的痒意。
陈默闭上眼,不再试图抵抗这份睡意和安心感。
就在他意识逐渐模糊,即将沉入黑甜梦乡的边缘时,仿佛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睡意的低笑,以及一个模糊的词语,像是……
“…傻默…”
声音太轻,太模糊,以至于陈默无法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他已经无暇思考了。
沉重的眼皮彻底合上,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身后坚实的怀抱和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蜷缩在程野的怀里,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沉沉睡去。
黑暗中,程野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个得逞的、满足的弧度。搭在陈默腰间的手臂,温柔而坚定。
夜还很长,而温暖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