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在聚会上的那句“我帮你卖”,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并不大。
包厢里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了更夸张的哄笑。
“哈哈哈哈!林晚你真会开玩笑!”
“大主播要转行卖猪肉了?那敢情好,直播间标题我都想好了——《直播界一姐回家转行卖猪肉!》!”
“周牧,你可得抓住机会!让大明星给你带带货,你那猪场没准就起死回生了!”
这些话,明着是玩笑,暗地里却藏着三份戏谑、三分不信和四分看热闹的恶意。
在他们眼里,林晚是谁?
是活在滤镜和美颜灯下的千万粉丝主播,是出入高档写字楼的都市丽人,是连指甲盖都要镶钻的“白富美”。
让她去卖猪?她分得清五花肉和前腿肉吗?
这不过是一句酒桌上为了给暗恋对象(或者说“落魄同学”)解围的场面话。
没人当真。
就连周牧自己,在那瞬间的错愕之后,也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他只是抬眼,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然后垂下眼帘,低声说了句:
“谢谢。不用了。”
那声音,礼貌,疏离,却又带着一股压抑的、不容错辨的骄傲。
林晚被他那句“不用了”噎得心口一堵。
她是谁?她是林晚!是那个在直播间里能把一根九块九的口红卖成爆款的“事业批”!她主动开口帮忙,他居然拒绝?
一股莫名的好胜心“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她没再看他,也没理会众人的哄笑,抓起包,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了。
背影决绝得,仿佛刚才那个为他出头的义气女子只是众人的幻觉。
聚会不欢而散。
回到家里的林晚却一夜未眠。
她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冲动了。
她一个美妆时尚主播,跟“养猪”这两个字,八竿子打不着。
她更气周牧的态度。什么叫“不用了”?他以为她是在同情他、可怜他吗?
……难道不是吗?
林晚停下脚步,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周牧在包厢里的样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卫衣,虎口上那道刺目的伤口,以及他面对同学嘲讽时,那种近乎麻木的冷静。
那不是她记忆中的周牧。
她记忆中的周牧,是那个在全校表彰大会上,作为年级第一发言,清冷又骄傲的少年。他谈论的是星辰大海,是代码和未来,他身上有光。
林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她承认,她心疼了。
心疼那个曾经的“白月光”,坠落凡尘,还被踩上了一脚。
但光心疼没用。
林晚骨子的思维逻辑永远是: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经营困难”、“濒临倒闭”、“行情不好”。
这些词在她脑子里盘旋。
作为主播,她对“风口”和“市场”的敏感度远超常人。她不相信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会无缘无故地跑回老家养猪,还把自己养到了破产的边缘。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是市场问题?还是他本人的经营问题?
她想去看看。
亲眼看看。
看看她那个高高在上的白月光,到底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个什么鬼样子。
也顺便……验证一下,昨晚那帮同学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林晚顶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从行李箱里翻出了自己“最接地气”的一套装备——一件浅灰色运动卫衣,一条黑色紧身裤,以及一双……她花了四千块买的,限量款白色跑鞋。
她打车到了县城郊区,凭着昨晚李雷在酒桌上透露的模糊地址,又给摩的司机加了二十块钱,才算在一条颠簸的土路尽头,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周牧养殖场”。
彼时,秋末的晨雾还未散尽。
林晚付了钱,摩的司机像逃命一样“突突突”地跑了,仿佛后面有猛兽在追。
林晚站在那块摇摇欲坠的、漆都快掉光了的“牧野生态养殖有限公司”的木牌前,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
她甚至……还没走进去。
可那股味道,已经来了。
那是一种极其霸道、极其蛮横、极其富有穿透力的气味。
它混合了牲畜粪便的腥臊味、发酵饲料的酸臭味、消毒水残留的刺鼻味,以及……浓郁到化不开的氨水味。
这股味道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啪”地一声,狠狠扇在了林晚这张习惯了高级香薰的脸上。
“呕……”
林晚本能地后退了两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迅速从包里掏出昨天刚买的口罩戴上,可那股味道还是无孔不入地往她鼻子里钻。
这就是……养猪场?
她的“轻微洁癖”,在这一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警报。
逃!
快逃!
这地方她一秒钟也待不了!
林晚的脚后跟,已经不受控制地转了180度。
她发誓,她昨晚一定是在失业打击下,脑子不清醒,才会想来这种生化武器基地一样的地方!
她刚要迈开腿,一个高亢的、此起彼伏的“哼唧”声和“嗷嗷”声,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从大铁门后传了出来。
那声音里透着焦躁和……凄厉。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
她咬了咬牙,心想来都来了,不看一眼那个落魄的周牧,她不甘心。就当是……探监了。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绕过那扇紧闭的大铁门,从旁边一个只供人通行的小侧门,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再次瞳孔地震。
如果说外面的气味是“生化攻击”,那里面就是“灾难现场”。
视觉冲击远比嗅觉更可怕。
满地的泥泞和污水,黑色的饲料袋随意堆在墙角,已经发了霉。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一处污秽打转。远处一排低矮的猪舍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嚎叫。
这……就是那个高材生的“生态养殖”?
这生态,也太“原始”了点。
林晚忍着恶心,踩着那双限量版的白跑鞋,小心翼翼地,像是在雷区跳芭蕾一样,往里走了几步。
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哐当”声的来源。
也看到了周牧。
在猪舍旁的一块空地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费力地鼓捣着一台……看起来像是搅拌机的大型铁器。
那就是周牧。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防水工作服,高帮水鞋上沾满了黑黄相间的泥点。
他似乎在修理那台机器,半个身子都快探了进去,嘴里似乎还叼着个扳手。
他远比昨天在同学会上看起来更狼狈。
汗水浸透了他后颈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皮肤上,那身工作服也因为常年的摩擦而显得破旧不堪。
“哐!——”
他似乎是踹了机器一脚,骂了句极低极小声的脏话。
林晚愣住了。
这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永远冷静自持、连念检讨都像是在发表学术报告的周牧吗?
那个清冷的白月光,彻底碎了。
碎成了……一地狼狈的“猪饲料”。
林晚的心,忽然就被那声“哐当”给砸了一下。
不疼。
就是……很酸。
她一定是疯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直播间控场的力气,开口喊道:
“周老板?”
那身影听见她的声音后,身形猛地一僵。
周牧缓缓地转过身。
当他看清来人是林晚时,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比昨晚更甚的、毫不掩饰的——震惊。
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劳累过度,出现幻觉了。
林晚。
穿着干净的卫衣,化着精致的淡妆,背着限量款的包包。
她就那么站在离他十米远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砖头上,戴着口罩,露出的那双眼睛,明亮又嫌弃,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和这整个猪圈,格格不入,像是被硬生生P上去的。
周牧花了足足三秒钟,才消化了这个事实。
他直起身,从嘴里拿下那个沾着油污的扳手,随手在满是污泥的工作服上擦了擦手(林晚看得眼角一抽),然后才开口。
他的声音因为忙碌而显得有些沙哑:“你怎么来了?”
林晚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环顾四周,眉头皱得死紧。
“周牧,”她开口,声音因为隔着口罩而显得有点闷,但语气里的嫌弃却丝毫不减,“你这就是……濒临倒?闭的养猪场?”
周牧没否认,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环境,”林晚指了指那堆发霉的饲料,“这管理……你确定你养的是猪,不是在搞生化实验?”
她嘴巴一向很毒。
周牧的脸色白了一分,但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只是转过身,继续去拧那个螺丝。
“这里很脏。”他背对着她,声音很低,“你一个主播,不该来这种地方。回去吧。”
又是“回去吧”。
林晚那股好胜心又上来了。
她不就是被嫌弃了吗?她不就是被“潜/规则”逼得走投无路才回来的吗?现在连这个落魄养猪的都敢嫌弃她“不该来”?
“我该去哪,轮不到你管。”林晚冷笑一声。
她踩着那双白鞋,毅然决然地,从那块“安全”的砖头上跳了下来,“啪”地一声,踩进了泥地里。
昂贵的白跑鞋,瞬间被污泥吞噬了一半。
林晚心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但脸上的表情却更倔了。
“我昨晚说了,我来帮你。”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周牧面前,强忍着那股近距离的汗味和机油味,仰头看着他。
周牧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帮不了。”他陈述事实。
“我帮不帮得了,不是你说了算。”林晚被他这副淡定的模样彻底激怒了,“你这猪场现在什么情况?猪多少头?饲料还够几天?银行贷款什么时候到期?你总得给我个数据,我才能……”
“林晚。”
周牧忽然打断她。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近距离地看着她。
林晚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了一拍。
他看着她,看了足足五秒。
那目光很复杂,有惊讶,有探究,有疲惫,还有一丝……林晚看不懂的、一闪而过的微光。
“手套在那边。”他忽然说。
“什么?”林晚没反应过来。
周牧抬了抬下巴,示意墙角一个挂着的水桶。
“那里有新的工作服和水鞋。你要是真想看,”他顿了顿,用那双沾着油污的手,指了指那台罢工的搅拌机。
“那就别站着说话。”
他转过身,声音平静地扔下一句:
“过来,帮我把那边的3号扳手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