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微风都带着热意,阳光穿透窗外的树枝,在桌案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学堂内,夫子坐在写着“静”字的屏风前,蹙起眉头,将手伸向大画案上的戒尺。
房门“吱呀”一声,发出轻微的响动,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探了进来。
“谢!闻!铮!”夫子似乎已“守株待兔”多时,听到这响动,立刻快步上前,一把拉开了大门:“今日又因何迟到?”
被抓了个现行的谢闻铮挠了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回先生,学生方才……呃……体察民情,观摩市井百态去了。”
“观摩?”夫子压着怒火,眼神扫过他空荡荡的双手:“观摩完了,那你的书囊呢?”
“呃……”谢闻铮摸了摸鼻子,笑容却更灿烂了些:“许是……那民情太过汹涌,不慎被挤丢了。”
“荒唐!”夫子终于忍不住,举起戒尺:“终日嬉游浪荡,学业荒疏!”
谢闻铮却是毫无惧色,反而自己把手伸了出来,手心朝上:“先生责罚得是,不过……过几日就是京苑小试了,还请先生手下留情啊。”
闻言,夫子的动作僵在半空,脸色气得涨红。
京苑小试名字虽“小”,却也足够重要,乃是宸京各大官学的弟子切磋“六艺”的赛事,比赛结果事关书院的名声和未来生源。
这谢闻铮虽然文学上不学无术,但骑射却是学苑之中的翘楚,怪不得他近日愈发张狂,就是吃定了特殊时期,夫子不会下手重罚。
看着他略带挑衅的表情,夫子收回手,怒斥道:“既然书卷都能丢,想必其中的圣贤之言也未曾入你之耳、入你之心。今日罚你去藏书阁,将《论语.学而》抄录十遍!不抄完,不准下学!”
“好好好。”谢闻铮没料到夫子会来这一招,但看着他那怒火中烧的表情,也只得闷声应下,反正……不在夫子眼皮子底下,找几个小弟帮帮忙不就行了。
他佯装乖巧,不待夫子再次发作,便脚步生风,如获大赦地撤离了学堂。
一片低低的窃笑声在学斋中蔓延开,而在这片骚动中,最前排的一道身影却纹丝不动。
江浸月坐在最靠近夫子画案的位置,背脊挺得极直,如一株清瘦的小松,在尚显稚嫩的学子中,气质带着几分稳重。
她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闹剧,稳执一管狼毫,眼睫低垂,全神贯注地临摹着案上一本帖。
“还是江相教女有方啊!”夫子走过江浸月身旁,看着宣纸上清丽却不失笔力的字迹,忍不住点头称赞,似乎气都顺了不少。
听到这句夸赞,江浸月这才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坐回案前的夫子。
讲述声响起,学子们停住了交头接耳,她也立刻压下心中的好奇,继续专注于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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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热意更甚。
夫子正在屏风前的大画案上示范运笔,饱蘸浓墨,欲写下第一个字。笔尖触及宣纸的刹那,却骤然凝滞——那墨汁竟胶黏不堪,拉出细丝,根本无法顺畅书写,字迹也随之变得歪歪扭扭。
“咦?”学生们有些惊疑地瞪大眼,这又是什么字体?
夫子又提笔蘸了几次,却发现墨汁愈发粘稠,连带着毫毛都拧成了一块,加墨换笔,皆是如此。
“怎么回事?”夫子愈发烦躁,仔细端详起案上的笔墨。
江浸月此时才抬起眼睫,她起身上前,恭敬一拜后,用手指沾了点砚台里的墨水,摩挲几下,凑到鼻尖细嗅,了然道:“先生还是换一方砚台吧,这墨汁里被人掺了鱼鳔胶。”
“什么?”夫子先是有些疑惑,随即反应过来,猛地掷笔:“谢闻铮!定是他做的好事!”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墨点溅上他花白的胡须也顾不得,只扔下一句“自习”,便怒气冲冲地往藏书楼的方向去。
“谢闻铮?”江浸月坐回案前,用手帕擦拭指尖的墨渍,有些好奇地重复这个名字。
听着,倒有些耳熟。
身旁穿着樱草色襦裙的陆芷瑶,听见她的语气,立刻凑了过来:“不会吧不会吧,清晖学苑第一混世魔王,夫子们一致认可的‘心腹大患’谢闻铮,你不知道?”
见江浸月只是漠然地摇头,陆芷瑶双手捧脸,有些不可置信:“阿月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谢闻铮,靖阳侯的儿子啊,整个宸京都知道他顽劣不堪,不务正业,不学无术……”
江浸月从书本下翻出一本手札,依言记了几句,听着这负面评价一股脑儿往外倒,又停了笔:“或许是……孩子心性吧,道听途说,不可妄断。”
“我们不也是小孩子,不也老老实实在这儿坐着。”陆芷瑶不服气地嘟囔道。
江浸月只觉有些好笑,但面上却未表露分毫,转而问道:“不谈旁人了,芷瑶,京苑小试,可想好了要选哪一项?”
“哎。”陆芷瑶一听这话,便颓然抚额:“我又不像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时候看哪项人多好混,就选哪项吧……”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方才议论谢闻铮的精气神已然恹恹。
“那不如专心课业,免得因小失大。”江浸月说完这话,便收回目光,兀自翻开眼前的一本策论,细细研读起来。
“阿月,你怎么也教训我。”陆芷瑶撇撇嘴,见她专心致志的模样,也不好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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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一寸一寸地西斜,交谈声、脚步声响起,又渐行渐远,整个学堂逐渐空荡。
江浸月仍在反复翻动着手中的书本,秀眉微微蹙起,似乎有所困惑。
“阿月,夫子都走了,该下学啦。”陆芷瑶揉了揉有些发胀地双眼,开口提醒道。
“嗯。”江浸月只应了一声,目光仍然停留在文中那句“乐者,天地之和也”,忽然,她注意到文末批注的小字,喃喃念到:“可参看《乐纬》之解,其理更深一层,《乐纬》……”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看向陆芷瑶:“芷瑶,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啊,那你自己路上小心。”看着她一副学痴了的样子,陆芷瑶忍不住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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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阁内,光线幽深,一片寂静。
江浸月循着索引,找到了放置纬书的那排书架,她仰起头,看到了那本《乐纬》,正放在第二层。
她走上前,伸手试了两次,指尖却堪堪划过书脊,无法将其取下。
江浸月收回手臂,正欲转身去寻找脚梯,忽然——
头顶天窗传来一声响动,只见一道身影跃下,利落地攀住书架,轻松抽出了她想要的那本书。
见江浸月愣住,他松开手,轻巧落地。随着他的动作,几页写满字的纸从他怀里散落,飘飘扬扬地掉在地上——上面是罚抄的《论语》,字迹张牙舞爪,力透纸背,仿佛在抗议。
谢闻铮。
江浸月一下便判断出了他的身份。怪不得夫子一下午没找着他,始终憋着一口气,原来是藏在这天窗上。
日光从天窗透下,江浸月看清了他的模样,乌发飞扬,脸上带着新旧不一的伤痕,一双稚气未脱的桃花眼亮得惊人,眉毛生得英气,已经初具锋利的形状。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才女吗?怎么,这里的书也是夫子布置的功课?您这是要提前把一辈子的书都读完?”他将书拿到眼前晃了晃,语气带上几分戏谑。
此时,他们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江浸月甚至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意,她抬眸,非但不急,反而语气平和:“你若想看,让给你便是。此本《乐纬》所载颇为精妙,五音通五行、五方、五脏,闻之可通晓天人感应之理。”
她声音平稳,吐出的字眼却一个比一个陌生拗口。
谢闻铮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瞬间被抽干了戏弄的兴趣,有些嫌弃地将书递了过去:“谁要看这个……真没劲,拿走拿走。”
“那就谢谢了。”江浸月伸手接过书,转身走出几步,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地上那几张惨不忍睹的“墨宝”。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提醒道:“夫子已经走了,这里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落锁。你若想回家,现在离开是明智之举,不然,家人该担心了。”
谢闻铮正弯腰捡纸,闻言动作一僵,脸上那点笑意彻底褪去,只哼了一声:“才不会有人担心我。”
江浸月听到这话,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哦。”头也不回。
这声毫无波澜的回应仿佛刺激到了谢闻铮,他猛地抬头,冲着她的背影,有些无理取闹地抱怨道:“喂!你不知道安慰人要安慰到底吗?就这么‘哦’一声?”
江浸月半侧过身,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纤细清冷的轮廓。
她忍不住挑了挑眉。
不过是看在他帮忙取书的份上,才好意提醒,怎么就变成安慰了?而且,他家人都不担心他,自己与他非亲非故,关心做甚?
她感到有些困惑,但终究没把伤人的话说出口,目光落回他手中那叠抄纸上,给出了一个她认为最为“实用”的忠告:“那你,好自为之。还有……”
她顿了顿,补充道:“字再丑再乱,是不是一人所写,夫子还是辨认得出的。”
此话一出,谢闻铮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腾地烧起来,是气的也是臊的:“要你管!你们这些老古板,就知道看不起人!”
江浸月看着他炸毛的样子,不再多言,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抱着手中那本书,转身离去。
“父亲说的果然没错,丞相府的人,牙尖嘴利,讨厌。”看着她的背影,谢闻铮有些烦躁地将手中的纸揉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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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合,丞相府内已点起了灯。
江浸月坐在花厅里,小口吃着冰糖绿豆羹,望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轻声问:“母亲,父亲还未回府吗?”
江母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一丝无奈:“回来了,又在书房生闷气呢。听说今日上朝,为着边军粮饷调度的事,又和靖阳侯在殿上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相让。下了朝,两人竟还一路吵到御书房外,非要陛下圣裁……唉,真是两个倔脾气。”
绿豆羹入口,清甜温润,驱散了夏日的暑气。
江浸月听着这番话,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谢闻铮的样子。藏书楼内,那带着夏日燥热气息的男孩,动作利落,脾气火爆,像头不服管束的小兽。
有其父必有其子,通过谢闻铮,她似乎能猜想到靖阳侯和父亲争吵的样子了……
这个念头让她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江母没注意到她表情细微的变化,只是关切地叮嘱道:“月儿,京苑小试在即,你定要仔细身子,我听说……此次比试结果,将会呈交御前。”
“御前?”江浸月眉头一蹙,有些疑惑:“不过是学堂间的小打小闹,陛下日理万机,竟也会关注?”
“傻孩子。”江母压低了声音:“这几个书院里的学生,可都是朝中重臣的子女,孩子间的输赢,在有心人眼里,便是各家势力的脸面。我听说,清晖学苑的好几项,可都指望着你夺魁呢。”
说到这一句,她的脸上并没有过分的自豪,反而是忧虑更甚:“树大招风,娘就怕有那心术不正之人,会暗中生事。以后下学若晚了,娘会安排家仆驾车来接,万万不可独行。”
“天子脚下,何至于此?”江浸月愈发不解。
“不是谁都像那个靖阳侯,把争啊抢啊都放明面上来的。”江母摸了摸江浸月的小脑袋,语气里充满慈爱。
“嗯……说的也是。”江浸月点点头,思索片刻,眼眸一转,便有了主意:“女儿知道了。”
乐者,天地之和也,摘自《乐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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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