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哥,到了。”司机说。
“嗯?”邢南靠在座椅上恍惚了好一会儿。
不要在车上没有平时闹腾,两人一狗一路上相安无事,他不知什么时候便两眼一闭睡了过去。
脑袋歪了一路,从脖子到肩膀都有些发酸,一动就头晕得想吐。
司机给他递了支小瓶的矿泉水,邢南按了按额角,稍稍缓过了神:“谢谢,辛苦了,晚上再过来装车就行。”
“好嘞老板。”司机憨厚地冲着他笑了笑,中卡的轮胎卷起一片尘灰,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回来了啊。
工作日的白天,小区门口只有零星几个出门遛娃的阿姨,邢南环视一圈,若无其事地将外套的帽子扣在了脑袋上。
这个小区离他之前的公司还挺近,就他所知,就有不少同事住在这里。
虽然是工作日……
冲锋衣的帽檐遮住他小半张脸,他微微低着头,划开了手机。
【邢安】哥你在吗
【邢安】我有事想跟你说
【邢安】[语音通话]未接通
【邢安】看到了给我回个电话吧哥
【邢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邢南的动作顿住了。
自刚回榆城的那通电话后,邢安就一直没再和他联系过。
连以前每个月往家里打钱的日子,都毫无波澜地度过了。
爸妈的联系方式他都没删,快两个月来,时不时还能在朋友圈刷到些他们一家三口的“小确幸”。
好像爸妈当真听了他的话,决意要和他这个不孝子断干净。
那现在又能是什么事儿啊……
邢南犹豫了几秒,牵着不要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低眉拨通了邢安的电话。
刚一接通,邢安便急切地开了口:
“哥,哥,哥你可算看到我信息了。”
不知道邢安此刻在哪,那头背景的杂音有些扎耳。
有人在扯着嗓子喊着什么,什么东西被砸在地上,激起一片高声的尖叫,隐隐的还传来几道哽咽着的哭泣声。
不用看就能想象到的混乱。
邢安的语气里掺着不算明显的鼻音,邢南的心头一跳:“怎么了?”
“昨、昨天,就昨天,我们在城郊遇到一个小孩,不知道干嘛看着像迷路了。”
背景音里的一道男声猛地扬了调,接着爆发了更激烈的争吵。
邢安的呼吸声忽然加重了,应该是把手机拿得更近了些。
“我们还有个材料没跑完,但是、但是又想说帮个忙,”邢安吸了吸鼻子,“就找了个地儿让他先待一会。”
“谁知道还没回去,他家里人就报警了。”
“现在就乱定性,说要我们赔精神损失费、误工费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不赔就要拘我们。”
“我怎么办啊哥,根本解释不通,我都不敢跟爸妈说,而且、而且你知道的,我现在身上哪儿来的钱啊……”
电话那头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而后便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邢南也沉默了。
刚悬起的心脏缓缓地落回原地,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垂着脑袋盯着在一旁刨土的不要。
漏洞百出的谎。
半天没从邢南这得到回应,邢安有些耐不住了:“哥……?”
还没等他再绞尽脑汁地编出什么胡话,邢南便沉声打断了他:“你缺多少。”
“哥你要给我出吗?我不是听爸妈说你失业……”
邢安有些做作地轻呼一声,把下半句话吞了回去,“可是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吧,要不我再……”
不从审视的眼光来看的时候,邢安就是个生在偏心家庭仍根正苗红的好弟弟。
一旦决定了不再继续装傻……
不能不继续装傻。
“看看吧,我能找人借点儿。”邢南的语气没什么变化,
“毕竟你不是创业么,经不起他们这么折腾。”
邢安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在意外么?
意外他真失了业得找人借钱,还是意外他没听出话里的漏洞,还能在这儿心平气和地演这场兄友弟恭的大戏?
“多少?”邢南伸出一条腿去逗旁边的不要,不紧不慢地又问了一次。
“两、两万。”邢安咬着牙报出一个数字,旋即话里的哭腔加重了,“哥对不起,对不起我……”
“知道了,晚点儿打给你,和人家好好说。”邢南再次打断了他。
发火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儿,尤其是当处于眼下这种尴尬的境地里。
吃力不讨好地打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平衡,落到自己身上只会陡升烦躁。
算了吧。
何必呢。
牙齿抵上舌尖,粗粝的钝痛让他咽下了想说的话,邢南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
“你那电话打完了没。”一派死寂中,谢允面无表情地看着躲在角落的邢安。
王朝的这场失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起初不过被一群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不良少年给盯上,堵在巷角要保护费。
这种事在榆城一天不发生个十件也有八件的,王朝要就这么被抢了,别说他爸妈,就是王仁可能也就嘲笑他两天,闹不出什么乱子。
谁承想这傻小孩宁死不从,一鼓作气地打了面前最近两个人,转身跑走了。
被打的两个人气不过,往上一求,紧接着就又蹦出个不知道什么哥来找他的麻烦。
这位主犯哥……说到底也是个小孩,不知道该说法律意识太强还是太淡薄,他没直接对王朝动手,而是找了个废弃岗亭把王朝锁了进去。
一锁就是快两天整。
本来压根没几个人会在意的同龄人打架,硬生生地给闹成了一场人尽皆知的非法拘禁。
王朝被救出来后口供一录,从最开始那群不良少年到主犯哥,一个都没能跑掉。
于是该追责的追责、该教育的教育、该扯皮的扯皮……
这位看上去油烟不进的“安哥”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了现场。
主犯的那小孩看到他来,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扑上去就是一通又后怕、又庆幸的宣泄。
也就是这时候,谢允才从他乱七八糟的哭诉中敏锐的发现,这位“安哥”好像才是这事儿背后的指挥者。
于是好不容易被劝稳下来的场面,又不可复加颠三倒四地闹到了现在——
邢安挂了电话,看上去心情居然还不错,笑眯眯地就凑上去跟谢允套近乎:“哎,哥,这事绝对有误会,要不我们……”
“没有误会,”谢允抱臂站在王仁身前,“非法拘禁,三年以下。”
一直坐在角落没吭声的主犯哥闻言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邢安。
“什么啊哥,我们家小孩今年才十五岁,懂什么拘禁不拘禁的啊?”邢安表情不变,有些谄媚地转过头去冲着王仁的爸妈笑了笑,
“小孩子闹着玩没掌握好分寸,一下子过了头。叔叔阿姨你们别生气,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
王仁的爸妈文化水平不高,兢兢业业地打了一辈子的工,平日里做的最出格的事也就骑电瓶车闯几个红灯,为人不说墨守成规,也能称得上一句憨厚老实。
邢安这绵里藏针的一通话把他们气得不行,偏偏红着脸在原地梗了半天,硬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最后王仁的爸爸撇开脸一挥手:“你别跟我们说这个,听不懂,你去跟他说,我只听小谢的。”
邢安微微眯起眼睛:“你们又怎么知道这位‘小谢’到底是不是好人呢?”
“你拿什么在这儿跟我扯好人坏人呢,”谢允看了眼旁边那男孩,“教唆未成年犯罪,你也跑不掉。”
“啊,这样吗……”邢安双手一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证据呢?”
王仁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他伸出手指着坐旁边脸色越变越差的那小孩,看向站在一旁的警察:“他刚刚说的什么谁没听到,说出来的话还能收回吗?!”
负责的警察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没说话。
像这样的乌龙事件,单这一片儿一个月都能出个四五件。
一没受伤二没恶劣影响的,大多数情况下,骂完闹完,人都会选择协商私了,太早地掺和拉扯反而容易被攀咬。
遑论涉案的还是群未成年。
邢安也终于褪了笑,皮下那层攻击性彻底地显露了出来:
“几个成年人围着个小孩咄咄逼人,他孤立无援的,被吓懵了说点什么话都不奇怪吧?这也能被当作证词么?”
邢南的额角不受控地一跳。
这人的说话逻辑、切入的方式、甚至是神态语气,在某些时候和邢南有些神似。
啧。
如果是邢南遇到这种事儿……
“疑罪从无,叔叔,”邢安再次看向王仁的爸爸,“咱不如各退一步。”
“孩子受到了惊吓我理解,但是这事目前也扯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么?”
“我出两千块,给孩子买点儿吃的补补。回去我再让他给你们家孩子手写一份道歉信,怎么样?”
“……”
被邢安软硬兼施的几句话一扎,他爸妈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了。
邢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们要闹也只是心里有口气出不去,毕竟……这也没出事不是吗?
被废岗亭里放出来的时候,王朝还能冲着王仁嚷嚷,让他替自己“报仇”呢。
感受到二老复杂又迟疑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谢允扫了邢安一眼,转身拉过了还准备发作的王仁:
“和你爸妈商量清楚去。”
王仁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掺和不了了,”谢允在他肩上捏了下,“去吧。”
邢安看着他们交涉,也没再催促,只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挨着那小孩坐下了。
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沉默里,王朝突然抬起了头:“哥,我没事,我们要钱吧。”
“那人好恶心,”他飞速扫了一眼看似一脸恳切的邢安,“我听他说话就烦死了。”
确实烦。
真和这种人掰扯起来,那才是没完没了了。
王仁默了默,抬眼看向邢安:“两千?”
……
“所以最后拿了多少。”李知瑞趴在柜台前嚼着薯片。
他凑热闹未半而中道崩殂,因超过宵禁时间而被他爸一通电话骂回了家。
转天听着王仁的转述,对自己没能亲眼见证到这样的现场表示十足的遗憾。
“八千!”
王朝蹲在旁边,满脸的兴奋,“能抵得上我爸妈一个月工资了呢!要我说这多亏了我……”
王仁抬脚就要往他屁股上踹:“你还嘚瑟上了。”
“嗷!”
王朝立即捂着屁股跑开了,“哥你能不能有点人性!我差点儿被妈打死了都,你还想踹我!”
“哪来的人性,”李知瑞被这一嗓子给喊乐了,“你哥做畜生很久了。”
“你找事儿是吧!”王仁瞪向他。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谢允从楼上走了下来:“又吵什么。”
经此一役,谢允在王家两兄弟心中的地位直线上升,见他出来,王朝也不哀嚎了,立马扬起脑袋一脸星星眼的看着他:“允哥!”
“别嚷。”谢允说。
王朝没在意他语气里的冷淡,反倒凑过去越说越起劲:
“允哥,我们是不是在游戏厅见过啊?你喜欢打游戏吗?我们下回一起打吧!”
“我记得你说‘需要一个比较菜的陪练’什么的,我比上回那个什么……不记得了,反正我比他更菜的!”
“……”
你在一脸骄傲的说什么啊王朝小朋友这是正常初一学生该有的心智吗。
谢允看了王仁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上梁不正……
“你闭嘴吧,”
王仁把他弟往旁边一推,顺势抢过了话头,“允哥,你最近有空吗,我爸妈想请你吃个饭。”
“嗯?”谢允愣了愣,“没让你离我远点儿以后别跟着我鬼混?”
“最开始……还真没有。”王仁说着忽而有点尴尬。
最开始?
谢允扬眉。
“因为允哥你气场太强了,我妈就问你是干什么的,”王朝举起手抢答,“然后知瑞哥说你是开赌场的……”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那怪不……等等。
开什么玩意儿?
李知瑞嚼着嘴里的薯片碎,看着谢允一脸诚恳:“天地良心,我真没这么说。”
“……”
如果是李知瑞的话,能造成这样的误会,还真确实……不很让人意外。
甚至谢允一闭眼,都能差不多猜到他是怎么凭借高超的语言艺术,把事情加工成这样的。
“来。”谢允顺手从旁边的纸箱里抽出了根扫把棍,冲着他勾了勾手指。
王仁立马拉着王朝闪到了一旁。
“等等,等等允哥,”李知瑞垂死挣扎,还不肯放下他的薯片,“我错了我错了,让谣言止于智者啊哥……”
“汪汪汪。”
一抹土黄色的痕迹从门外蹿了进来,直接飞身扑到了李知瑞的脚下。
室内的四个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邢南从门口探出半个身体,慢悠悠地在室内环视一圈:“打小孩儿呢?”
谢允掂着棍子的手一顿。
“正好啊,”
邢南极为自然地拎过门口的板凳,老神在在地冲着对面一脸讶异的王仁点了点头,
“我凑个热闹。”